剥皮拆骨

恋爱是一场剥皮拆骨的暴力

【米尤】Sand Dream

*合志文解禁

*祝阅读愉快,比心




这是一片沙漠。

埋葬着荒无人烟的梦。



01.

沙漠并不是个能让人心生愉悦的地方,至少对尤里而言不是。比起这片燥热的大地,他更怀念深埋在过去的那片冰川,虽然许多人坚持热一点总比冷一点好。

这里的风狂烈起来,铺天盖地的沙尘可以直接帮你造座坟墓,老天。



尤里再次调整脸上的护目镜,确认它紧紧贴合在皮肤上,不留一丝飞沙钻入的空隙,接着拿出罗盘——万幸他四天四夜的行程接近尾声,他就快抵达目的地:大陆的净化器,肾脏,水草最为丰美的得天独厚之地。

绿洲。



像是从漫无边际的暴晒中被拖入水底,横亘大陆中西部的米拉沙漠连接着旅人迫切渴求的水源。或许是有无形的魔法结界保护,抑或是千百年来自然改造的杰作,金黄的沙地无法侵入远方连天的碧绿,二者中间画出鲜明的分界线。

尤里不由回头眺望,背后同样是天,只不过一路走来俱是荒芜和枯骨。每年死在沙漠中心的人数不胜数,尸骨被风沙埋没,能让后人窥见遗骸已算某种幸运。

他笑了笑。



“您累坏了吧?”

前来接应的是绿洲领主家的千金,唯一的掌上明珠,她光是站在绿洲入口便比任何海市蜃楼来得都要美。明亮的,纯粹的生命。

凉子以为眼前父亲嘱托她带回府邸的客人是如释重负,毕竟独自穿越米拉太艰难。

“并不是。”

尤里和善地回应,卸下镜子和面罩,一张过分年轻的苍白面孔让凉子脸一红。

“在我故乡的古语里,米拉有着特别的意思,走完全程我才想起来这个名字十分符合沙漠。”

“是什么?”

从未接触大陆古语的凉子睁大眼睛。

“黄玫瑰。”

尤里轻声道。



他们离开盘踞的黄玫瑰,走到莹润的叶尖。






02.

凉子可以看出来,父亲很喜欢这位客人。

她称呼他为尤里先生。

很不可思议,他看上去只比自己年长……大约四岁?刚及20的样子,却知道那么多的大陆秘闻——大陆二十条通用运货路线,王城新颁布的禁奴令,地精的蘑菇洞穴,龙族城堡的魔法牛皮卷,甚至对直江家祖上的历史也略有耳闻。

直江家的气氛从未像今天这般轻松和愉快。凉子懂事以来,父亲常常为水源供给不足而辗转难眠,酒和烟永远是夜间的陪伴。

他站在阳台独自看着天光乍破的背影愈发苍老,凉子不知如何是好。

因此她很感激尤里•吉罗夫的到来。即使商队和领主,似乎只有贸易和契约。



“尤里先生年纪轻轻却见多识广,真是令人钦佩。”直江家主笑说道,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女儿微红的脸颊,目光满满的疼惜,“可惜我只有凉子,不舍得她出远门又总是反省自己,明明她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希望能够出去闯荡一番,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父亲!”

凉子急忙打住这个话题——父亲惆怅起来可没完没了。

尤里也看过来,左眼盛着凉子所见最澄净的碧蓝,冻结着他口中故乡的第一朵雪花。

“只要想出去,总有一天会到达外面。”

他在对着凉子说话,也在对着自己。凉子直觉道。



还有一件事令她抱惑:尤里先生的右眼为何一直阖上?是受伤了还是习惯使然?

既不能越矩地贸然询问,凉子不动声色替尤里斟满绿洲特产的果酒,竭力回避凝视尤里的右眼,以免失礼。



小规模的欢迎宴进行过半,天色已晚,管家请凉子回房就寝,家主也屏退其他佣人表示自己要和尤里先生单独谈话。凉子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走到宴厅门口豁然回头,记住了尤里的背影。

——太像了。

虽然凉子记事以来,家里从未接待过商队和旅人,但追溯到更加年幼的残碎记忆,小小的凉子记得那年她的身高刚及花园的篱笆,可以够到亭亭花枝上的玫瑰,有人握住她的手,阻止她触碰花刺伤到自己。

那个人有一双碧蓝的眼睛,皮肤苍白,轮廓已然模糊。

如今回想起来,“他”多像尤里•吉罗夫。



一个大胆而荒谬的想法在凉子脑中渐渐诞生。






03.

装潢大气的宴会厅内烛光与人影摇曳。尤里落座后环视一圈,不难想象昔日金碧辉煌的隆重场面。

作为一方之主,统领大陆面积最大的绿洲,直江家本不应如此低调。因为即便有意,钱权加身一日,无可清净。


直江家主似有所感,点燃烟斗,带着薄荷和安神香的烟雾袅袅升起。

“在绿洲,在沙漠,最珍贵的只能是水。”

家主盯着摆排精致的果盘,疲惫地摁压鼻梁:“十年前起,绿洲可供给的水源不断枯竭。王城的开渠工程大大减小我们的压力,可我的领地囊括沙漠的部族,他们更意引发暴动,也更加需要水。不夸张地说用十桶金子换油田都不如以十桶水交换。治安工作难以进行——不怕您笑话,我的发际线已经岌岌可危,过几年您再看,我怕是秃了头。”



“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尤里适时地插话,抚摸手上的戒指——常年跋涉在途的魔法师们必备的小道具——一阵微弱的荧光,他取出一件器皿。透明的玻璃材质,四四方方,边角镶嵌有铜色金属。

器皿本身的工艺让人惊叹。

就家主老爷所知,大陆最好的工匠恰恰是难寻其踪的精灵和古怪多变的地精。这绝妙的制品不是人类匠师能达到的高度。

至于器皿内存放的“物品”。



“神啊。”

直江家主下意识叠起双手:“这是奇迹。”

确实是奇迹。

一朵水魔法凝结成的花,静静悬在密封的空气中央。它过于透明,说是冰花也不为过。隔着玻璃壁仔细观察,水波轻漾过花瓣的纹理在颤动,微乎其微的水滴于花四周浮动,不断重组剥离,构成精致的循环。



直江家没有术旅,家主只是名不会魔法的普通人,但几十年的阅历告诉他,此物背后造主的法力必定高深至极,无法不让人叹服。



“威拉德教授托我带来的货物,钱您已经支付过,所以现在它是您的了。”

望着青年摆在桌上推来的“货物”,家主老爷连连摆手:“我们是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这……这太超出我的预期,先前那笔货款担不起这——”

“您是一位正直的领主,不会接受不公平的交易,哪怕绿洲才是获益的一方。”

尤里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却并不冷漠,口吻胜似鼓励和劝诱——“我只需要一条情报,一条足以得到这件货物的情报。”



家主老爷定定地看着尤里。

十年前,绿洲水源危机初露端倪之时,他曾接待过某个商队的术旅们。没有人知道他和吉罗夫先生算是旧识,老爷自己也不曾想十年后的尤里还是这副相貌。

除了那只右眼和覆盖在发间的霜白。



“你想知道‘月亮’的下落。”

“是。”

尤里毫不犹豫地承认。

米拉沙漠是最接近“月亮”踪迹的地方。直江家不可能一无所知。所以家主会猜到并不奇怪。直江老爷沉默地啜着烟斗,摩挲石楠木柄的拇指暴露了他的焦虑。

“……我能提供先生要的情报,但没有人知道‘月亮’的秘密,直觉告诉我和他们扯上关系并不明智。”

他重重地吐出烟雾,善意地提醒尤里。

后者不为所动,婉拒道:“我想我经历的足够多,他们奈何不了我。谢谢您。”



也对,一个本身存在不亚于“月亮”的神秘术旅,听起来谁会吃亏还不一定。

家主苦笑着,起身到壁炉边拿起纸笔写了几行字,转身交给尤里。

尤里郑重地收好纸条,将玻璃皿递到家主手中:“在地下的源头打开它,我想一定能缓解绿洲供水的压力。”

家主低声道谢,看着精巧的货物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他看清边角金属上雕刻的纹饰:六瓣雪花。



“尤里先生。”

尤里抬起头,对上家主困惑的神色:“我猜这是你用魔法凝炼成的人工水源。您是怎么做到的?这样的魔力……”


尤里不语,缓缓睁开紧阖的右眼。

一汪乌黑的空洞。没有眼球。




04.

他偷走了我最珍贵的宝物。

我只想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05.

“月亮”的所在地靠近米拉沙漠中心。此前尤里从未踏足米拉中心探查,商队的常识之一:横跨米拉要避开中心地带。这一次他相信直江家主的线索,不得不打破惯例了。

当然,作为一名称职的优秀术旅,威拉德教授带领的商队代表,他亲眼看着地下水源被器皿内的水花灌满——那几乎是装饰品的压缩魔法在玻璃皿打开的瞬间翻腾而出,裹挟巨大的浪潮,滚滚涌入干涸的水渠,死气沉沉的地下霎时被新鲜的水气填满。

正如他之前所言,绿洲的危机得到纾解——商队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辞别在尤里入住的第四天深夜,距离零点不到一个小时。水源问题暂且告一段落,直江老爷反而更加忙碌,召集各部族长老密会讨论供水细节。

没有必要再打扰家主,这样想着,尤里留下一封信,趁着深沉的夜色未褪从窗户离开,悄无声息穿过直江家护卫队的巡逻,来到绿洲边缘准备重新进入沙漠。

……好吧,他承认,是他等不及罢了。



游荡在绿洲内的术旅众多,却没有能引起尤里警惕的存在。他只是在踏进这片净土的第一秒放出“承结”粗粗感知便得出结论。因此看到已经有人守在绿洲城门外等候自己——他并不意外。

直江家小姐对自己的关注未免太热切,虽然每次尤里佯装不经意地回头,留给他的永远是后脑勺。



凉子背着包裹,兜帽垂下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挡住脸部又不会妨碍视线。夜里风很冷,凉子全副武装的架势让尤里心底发笑。

“尤里先生!”

她冲尤里打招呼,忽略地点时间,活似要去春游。

尤里点点头,戴上护目镜,仅仅平淡地问了一句:“一起走吗?”




06.

直江凉子心里忐忑不安。

一般来说,不会有术旅愿意带普通人前往危险系数较高的魔法地带。米拉沙漠又是大陆奇境之一,她知道尤里的目的地。法力再高深得人都无法保证全身而退,尤里却既没劝她回家又没同她讲道理,好像他们只是相伴一段路程那样简单。

更微妙的是,尤里并不健谈。毫无交流的旅程不论长短都会让人尴尬。凉子其实并不觉尴尬,这种平静仿佛和尤里共生,如呼吸本能,舒适至极。

但她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尤里先生。”

她忍不住开口道:“为什么不和父亲大人说一下就离开呢?”

“家主很忙,没必要为我的行程操心。”

意外的是一个细腻又体贴的人,虽然体贴的方式有些简单粗暴,说走就走。

凉子微微笑了一下,局促消解许多:“我听说您一直在寻找‘月亮’。”

“对。”

他翻阅过直江家藏书库有关沙漠的古卷,若是凉子对自己很上心,找出端倪轻而易举。

“是父亲告诉您沙漠中心能找到他们吗?”

“是的。”

尤里想了想,回头问少女:“那你呢。”

“诶?”

“你跟我一起,不单是好奇我的目的吧。”

被看穿心思并未让凉子不快,相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点点头。

“我想知道‘瘟疫’的真相,最好能找到根除灾难的方法,永绝后患。”



瘟疫?尤里一怔:

“就我所知,瘟疫肆虐多年,绿洲从来都和病毒绝缘。”

“人不能抱着安逸的想法过一辈子,安逸也不会跟随人一辈子。”

凉子忽然十分严肃地纠正尤里:“万一在父亲大人更加年长,更加力不从心时瘟疫侵入,或者我就任家主时要面对瘟疫呢?我不敢保证自己有能力保护绿洲,所以必须做好准备。”



这就是未来当家人的觉悟。尤里不由钦佩起眼前纤细的大小姐。

“我对‘月亮’也很好奇,他们每一次暴露行踪都会和当地瘟疫期有重合,而米拉沙漠环境如此恶劣却从没有传染现象。所以……”

“很不错的推论。”

尤里抬手打断她,不忘表扬一下大小姐的情报收集力和分析力。更让他在意的是,周边磁场的细微变化,这种变化无疑代表某种特殊或强大的魔力介入。

谁会在夜晚的沙漠徘徊,除了他们二人。



凉子自然无法察觉这变化,但尤里的神情和手势告诉她,有什么在发生。她屏住呼吸站在尤里身后,紧张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空无一物的沙漠起伏连绵,寒风猎猎,似乎一切正常。

她转回视线,尤里身上有某种东西蛰伏而出,让她一窒。

那是一股银色的气息,如线,抽丝剥茧般从尤里体内钻出,汇聚到地面,逐渐成形。

一匹巨狼,周身散发着银色微光的狼,有着漂亮的黑色皮毛和健硕的躯体。

它晃晃头,看向凉子。

顺着白吻向上,一双锐利的眼睛和尤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凉子毫不怀疑这是“承结”。

大陆最古老的魔法系统之一,是尤里先生灵魂的分身。



尤里低声念诵着什么,巨狼奔向前方,眨眼消失在沙丘之后,再看不到。

与此同时,掩藏已久的某个气息终于开始骚动。

连凉子都可以感受到空气的扭曲和掠过耳边的摩擦音,空气组成的刀刃在相互厮杀,远方传来凄长的狼嗥。

有什么从他们的背后——凉子的背后破空而来,直指她无人防守的空门。



沙土拔地而起,阻断凉子看不清的攻击,沙墙对面撞击声轰然作响,却一粒沙子都没能飞溅到凉子身上。

凉子惊讶而感激地看向尤里,同时她终于看清了什么——一团斗大的银色光芒飞驰,奔向尤里。这一次它改变了目标。

区域豁然被照亮,尤里来不及反应,凉子已冲到他前方,寒光乍破,长刀出鞘,生生抵挡住光芒。

刀刃吸收了魔法,光团瞬时无影无踪。



保护凉子的沙墙无声倾塌,归于沙漠。

尤里收起手,看着利落抽刀如同武士保护他的凉子,深感绿洲下任当家的深藏不露。

谁会想到看似柔弱的大小姐有如此惊人的爆发力和武艺?还有一把可以防御吸收魔法的宝刀!

凉子潇洒收刀,长刀藏于冗长的披风下后她才想起来自己方才过于帅气的举动,脸再次红起来,慌乱地回头摆手:“我那个——”

“谢谢。”

尤里笑了笑:“你救了我。”

“诶,我……”

凉子嗫嚅着低下头,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不客气。您也救了我。”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踏沙发出阵阵清响。

两人同时回头,凉子扶住刀柄,随时准备攻击——尤里上前几步,像受了莫大的震撼。

他在发抖。

凉子震惊地看着尤里一瞬间的失态,也震惊于现身的第三者。

停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头狼。没有尤里的承结那样巨大,体型稍小,通体银白。

它淡蓝色的瞳子如两丸北国初雪,冻结在眼眶中,静静凝视尤里。

尤里恢复平静,嗓音干涩。

“你是谁。”

他向陌生的狼发问,诘问不知名的人。




07.

漫天的灰色尘埃。仔细看俱是灰烬,燃烧的荒火中蝴蝶纷纷坠落,覆盖在银白的国度。上空尚未殒命的蝴蝶依然在飞翔,簌簌的灰色无穷无尽。

这副景象诡异得美丽,悲伤得壮观。

尤里站在抖落的灰烬中央,沐浴一场源于尸体的雨。他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故国深处,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

他追不上,又谈何挽留。

只是这短暂至极的时间,这被截取出的时间,于尤里漫长无比,恍如隔世。

醒来后再也没有故人。




08.

“那也是‘承结。’”

尤里边说边从包里取出干燥处理过的火折子,递给凉子一份。凉子紧紧握着坚硬的纸卷,尤里脸上再也没流露出那转瞬即逝的苍白和动摇,比之在绿洲的平和,他眼里无法名状的情绪幽深,看起来有些可怕。

凉子当然不会因此恐惧。

她私下里腹诽过,尤里先生明明如此年轻却活得过于通透随和。现在看来,他也不过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已。



“如果那也是‘承结’,会是您认识的人吗?”

“我不太确定。”

尤里微不可闻地叹气:“承结的系统很特别,大多以族群和血缘传授。至今我接触的承结术旅要么是隐居的部落,要么是天赋异禀的无家族者,太分散,不好辨认。”

“会是您的族人吗?”

凉子判断出尤里便是靠部族接受传承的那类人。

“更不可能。”

尤里重新戴上护目镜:“我的故乡因为瘟疫,很早就灭亡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被教授带进商队抚养长大。这么多年我从没回去看过,想必也是一片废墟。”

凉子睁大眼睛,讷讷地闭嘴。

尤里注意到她的低落,转移话题:“我们已经进入沙漠中心了。”

“这么快!?”

凉子一秒恢复精神,难以置信地打量周围。

“这是只有商队才知道的小经验。”

尤里解释道:“所谓‘沙漠中心’并非地理上的中心,而是一片沙漠自主形成的保护结界。穿过它很容易,但结界周边怪事连连,不少人丧命在结界外,我们认为是沙漠在保护自己。也有称中心为心脏的说法。”

凉子第一次听到这种概念,好奇心大起。

“沙漠在保护自己——沙漠也有自我意识吗?”

“当然,即使普通的自然环境不也在保护自己吗。”

尤里似乎想到什么,微微摇头:“米拉沙漠经考究,地下魔力储藏丰富,如果全部开发,供给大陆几百年也不成问题。既然存储如此巨大的魔法,环境衍生出更高级的形式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

凉子恨不得拿小本本记下来。这可是学校学不到的知识。父亲并未特意送她精修魔法理论,单纯的人类课程已经很繁碌。



“可是我们并没有碰到‘怪事’……刚刚的袭击也算吗?”

凉子忽然反应过来:“如果那就是沙漠的防御机制,未免太,普通?而且比起结界,更像是魔法师的攻击。”

何况还有一位承结术旅认证的,陌生承结出现。

“你说的没错。”

尤里带领凉子继续深入所谓“中心地带”,不回头道:“所以我怀疑有人已经进入结界,并且控制了结界的魔法。若果真如此,您父亲的情报便更有据可循。”

“‘月亮’?”

“是的。这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

尤里停下脚步,凉子注意到他手腕上的罗盘,笔直定向至前方,想必是针对米拉沙漠内部特制的罗盘。

因为她佩戴的那副,指针很早就开始胡乱旋转,现在一动不动,彻底报废。



“还有一件我很在意的事。”

凉子举手提问:“您的承结呢?您放它出来是去探路对吗?可它现在还没回来。”

“……这也是我很在意的一点。”

尤里停下脚步,凉子险些撞在他背上。她看着尤里捏紧火折子,口吻并不轻松道:“我的承结——我感受不到它了。”

“……诶。”

凉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饶是只对承结了解皮毛她也明白,如果承结“丢失”就相当于割裂宿主的一部分灵魂,这绝对是灾难。

“可是我看书上写过。”

她有些语无伦次:“要彻底割裂宿主和承结的连接并不容易,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的灵魂并没有遭受创伤,但事实就是我无法召回承结。所以在你挺身帮我挡下一击时,我完全无法调动魔法。”

尤里耸耸肩:“承结忽然消失,魔法系统会有一瞬的紊乱。”

从凉子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掩护在镜子下的右眼紧闭,弯成了一道弧线,怎么看都在笑。

“如果这也是‘月亮’干的好事,那他们倒给了我一个打架的好理由。”

尤里笑出声:“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想打人了。”




09.

时间过得飞快。如果凉子的罗盘没有报废,上面自带的时钟会显示,他们已经在沙漠行走了两个小时。

尤里告诉她时间时,凉子真实吃了一惊。

这一路除却起先遭遇的神秘袭击,其余路程很和平。也并不无聊,两人彻底抛开最初的安静,从大陆奇闻——譬如凉子的刀,是直江家的家传宝物,据说是曾经最伟大的锻造师所铸,可以吸收抵御一切神级以下魔法,普通人也可以使用——聊到王都学府。凉子对首都的憧憬和向往如同每一个年轻人,尤里听她滔滔不绝地细数王都发展史,无端有些羡慕。

凉子可能不会相信,他从未接受过系统的魔法训练。如今的一身本领全仰仗商队出行遭遇的实战和威拉德教授的夜课——二十年前,大陆行商环境远不如现下便利安全。



“我们到了。”

尤里摘下护目镜,身边的凉子扯下兜帽,视野霍然开阔,矗立在眼前的是不亚于绿洲的米拉沙漠奇迹。

一颗参天的常青树。

“一种鲜为人知的说法,米拉沙漠千百年前是巨人的部落地。他们的生命源于这棵树,我们抬头望不到其顶端,巨人却可以轻松沿树攀爬到云层之上的神宫。”

尤里边说边催动魔法点燃凉子手里的火折子:“绵延的沙丘下是常青树的根系,所有的魔法和巨人一样来源于树。王都的某间古书店可以找到相关记载,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真的是——太神奇了。”



凉子目光下移,那声神奇不单指凭空出现的参天巨树,也包含了毗邻树底的某个天井式洞穴。幽蓝的火左右燃烧,有石阶通往地下,或许可以直达树根?

“这又是谁建造的。”

她喃喃着,很快发现了答案。

承载火焰的两根石柱上刻着对称的图案,合在一起恰好是黑金色的下弦月。

月亮。

凉子猛地转向尤里——尤里先生看上去并不为所动。他光是平淡地看着这个建造物,抬起自己的火折子,嘱咐凉子:“跟紧我。”

“……是。”

“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可以自保也可以退敌,但我不晓得下面会遇见什么针对普通人的玩意。”

尤里给予她一个安慰的笑容。

“所以一定要跟紧我,握住你的刀。”

斗篷下尤里看不见的地方,凉子依言紧紧握住刀柄。

“是。”

她坚定地回答。




10.

尤里•吉罗夫并不漫长的生命中,最艰难的战斗无非多年前的以一敌十。

数量并不多,可都是不死之身。他想尽方法割破他们的咽喉,刺破心脏,切掉头颅,所有的对手却如泥塑一般重组复活,继续进攻。

经历故乡瘟疫爆发幸存下来,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死。那是他第一次冒出如此——对天狼而言——卑劣的想法。

我或许会死。




11.

潮湿的地下隧道遍布青苔。凉子无数次在心里感慨,沙漠里会有湿气如此深重的地方,她鼻间萦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是树木的气息,带着清晨的露水,更加浓烈复杂。



“我们会走到哪里?”

她小心翼翼地问尤里,后者并不回答,抿着嘴继续前进。

凉子收紧手心,火折子火光摇动。

“等一下。”

尤里忽然喊停,凉子停下脚步,在目光所及的隧道尽头,一只黑灰色的巨狼蛰伏在地。

“是承结!”

凉子飞快地说,尤里点点头,感知不到其他人的气息,便奔向他的分身。

他们甫一靠近巨狼,地面忽然塌陷,头顶的承重应声而落,根本不给人躲避的机会——无数巨石碎块混合脚下的失重感,坍塌着逼压他们下坠。

视野飞速旋转,模糊不清,凉子堪堪看到尤里伸向自己的手。她来不及喊尤里的名字,便掉落进露出的无底洞中,和碎石一起。




12.

手指动了动。

——我没有死。

这样的认知让凉子立刻醒来。习惯夜晚和黑暗的眼睛骤然迎接炽烈的光线,刺目的疼痛让她紧闭上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新环境。



凉子起身,发现自己悬于空中,离地面大约半米。无形的空气形成硬实的保护层,她用力推了推,屹然不动,蛮力根本打不破。

而光亮的外界,是一座地下祭坛。

类似斗兽场的环形场地,供人欣赏的阶梯上空无一人,她置身中央祭坛一角,施术净化的圣水早已枯竭,破损的水道内长出野蔓。



尤里在祭坛中心,她贴近这层空气壁,优秀的视力让她辩识出尤里怀里的巨狼正是他的承结。而背对凉子站在她和尤里中间的——是一个小孩子。

为什么小孩子会在这里?

凉子揉揉眼,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那孩子似有所感,侧头望了一眼凉子。

尤里抱紧承结的双手用力了几分,他沉着嗓子,声音里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警告:“她只是普通人,不是术旅。”



那眼神实在不像一个孩子应有的,凉子心悸地蜷缩起撑住空气壁的手指。

一个人的不友好可以从四肢百骸流泻,如果是危险的信号无关乎可否看清他的表情,这孩子给凉子的印象即是如此,安静,险异。

她只能粗略描述他的外表,像是用雪堆砌而成,银白的头发银白的衣服,缀着黑色花纹,个头未免过小。



那孩子听了尤里的话,静静转移注意力,抬了抬手。和尤里先前展示的别无二致的光息柔和地从全身吐出,汇集成同样的动物。

银白的狼。



尤里的手掌抚过自己承结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只有宿主和攻击者才能发觉的创伤渐次被修复,他的灵魂分身睁开眼,恢复清明,低低地嗥鸣起来,苍凉又悲伤。

拥有承结的二人,同为分身的狼互相对峙。凉子嗅到山雨欲来的狂潮,她不希望尤里受伤,也明白自己贸然冲出只会给对方拖后腿,于是暗暗攥紧腰上的刀

——谢天谢地,从上面摔下来后她的刀没有离开她。



尤里再次向凉子说道:“别出来。”

果然,这是尤里先生保护她做的壁垒。

凉子点点头,稍稍向后挪了挪。



尤里支着膝盖站起来。他的承结已经恢复,靠在他腿边,戒备地紧盯对面的承结。

“你还记得我么?”

尤里轻声询问道。

那孩子不为所动,没有答复。

“看来是没有记忆的躯壳了。”

尤里自言自语般低念着,从袖子里应声滑出两柄匕首,被他紧扣在手。

“我没有想到会和你再遇,在这种情况下。”

尤里顿了顿,猛然振臂掷出匕首,对准孩子的头颅。

“——哥哥。”




13.

凉子听说过“西里乌斯”这片古老的国度,传言“承结”魔法正是诞生于彼,一些学者称它为“承结之乡”。

西里乌斯的强大之处不仅在于连结灵魂的魔法系统,更在他们对魔法史肉体的严苛训练。按学者所言,西里乌斯更应被称作“武法师之乡”。

今天,她便亲眼目睹了两名武法师的战斗。



尤里先生管那孩子叫“哥哥”,匪夷所思,但凉子很快地消化了这看似荒诞的信息。如果她的记忆没出错,尤里先生的年龄反倒更值得推敲,所以小孩子被冠以年长称呼不足为奇。

另退一步说,他们若真是兄弟,就都是西里乌斯的后裔。

也是西里乌斯的幸存者。



尤里的武器是双匕,银发的孩子却徒手应战。他的速度很快,所以如凉子的普通人几乎无法察觉,孩子的双手环绕着银色的光焰,是大陆通用的某种高级魔法,攻守兼备,练到极致可以随心所欲幻化形态,作武器也十分正常。

但尤里讨不到半点好处。

光焰看似充满波动,实则有着媲美金属的硬度,他的匕首无法攻破分毫。



米哈伊尔的体术和十年前一样犀利,甚至比印象中更加狠辣,招招死手,毫不含糊。尤里矮身避开米哈伊尔挥来的一拳,希望能抓住这小家伙的脚踝遏制他——米哈伊尔却早有预料,一脚招呼向尤里的脸。

尤里咬住匕首,单手撑地飞快腾空躲过一劫,嘴里的匕首反而起到作用,险险擦过米哈伊尔没有光焰加护的小臂。

二人迅速地同时后跳拉开距离。

很过瘾的一场体术,观众却捏了一把又一把汗。凉子不由得感叹尤里先生不愧是术旅出身,行走在刀尖视舐血为家常便饭。

她和他才相伴而行多久?几小时而已!收到惊吓的次数比头十六年加起来都多。



“你为什么会被复活。”

尤里再次挑起话题:“十年前,我亲眼看着你死了,化成灰,渣都不剩。”

“我不记得。”

孩子终于开口,声音稚嫩,却满含清冷的味道。

“你当然不会记得,你究竟是不是米哈伊尔我都没确认出来。”

尤里眯起眼,活像打量猎物的狼:

“在你想起来之前,我不介意陪你玩。”



这个“玩”字似乎触怒了孩子。

他低低地吼叫,瞬间杀气腾腾俯冲过来。

尤里自然不会逃跑,他手里的双匕花样翻飞,直面米哈伊尔的双拳,疾速割过去。

只要奏效,对方的拳头都会被削成一半。

硬生生抗下尤里的匕首,米哈伊尔忽然踉跄着软下膝盖。

尤里及时收回绝大力道,变故太快,他甚至猜不出米哈伊尔到底怎么了。

米哈伊尔捂着头部,本就黯淡的两眼翻涌起失神的暗红。这个变化让尤里陡然心惊,他没有攻击米哈伊尔,匕首却对准了他的心脏。

这个颜色,实在带给他太多不好的回忆。



米哈伊尔忽然爆发,就像那凭空而生的红色操控他的意识——不再遵循章法,他胡乱、极富侵略性地挥拳,攻击是最好的防守,尤里连连直退,意识到身后离凉子不远,匕首一翻,刀柄狠狠抵住米哈伊尔的肩膀,期冀能将他推离凉子,也推离出失控。

米哈伊尔手上的光焰消失,他惨叫地捂住脸,孩童的声音充满痛苦,听得人心碎。



“我知道是你!”

尤里忽然飞快地对他说,丢下匕首,无视米哈伊尔变得幼稚的推搡,紧紧箍住瘦小的男孩:“是你,偷走了我的右眼。”

米哈伊尔完全没听进去,抓起尤里的手背使劲咬上去,犬齿绞碎骨头一样,狠噬不松口,被宰割的手渗出鲜血。

“……米哈伊尔。”

尤里完全没有疼痛感。面前的男孩,他偷走的东西,十年前就已经把他从普通的西里乌斯遗民转化成怪物。

无痛无病,不老不死。

“——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能使用承结,甚至打破了西里乌斯的传统。可是我明白你就是我的哥哥,你就是他。”

又是一句“哥哥”,这次却起到作用。

米哈伊尔眼里的暗红开始消退。

他呆呆地仰望尤里,贝齿染着血丝。

尤里的手背恢复如初,没有任何创口。

他深深地看着米哈伊尔。恨不能把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孩子印在头脑里——和心里。



“如果你有,哪怕一丁点关于过去的回忆,不要让他再次控制你。”

“你是西里乌斯的儿子,现在也有他们的血。”

尤里说着,捡起地上的匕首:“这是你的遗物,我一直带在身边。我很想你。”

“我来是为了取回属于我的东西,所以现在你愿意和我回家吗?米哈伊尔。”



平淡却真情的剖白,一记记擂在米哈伊尔麻木的心上。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尤里,存放在脑海中的大小片段,充满星星点点燃烧痕迹和污渍的景象,随着尤里的“回家”,重新抖落封存的尘埃,一点点起,逐步快放,不留余地地占据他所有思考空间。

米哈伊尔眼前完全是走马灯般的画面。

银装素裹的村庄、温暖的石砖房、温柔抚摸自己脸庞的男人女人,坐在自己肩头的小不点。

他真的小,他要看紧他才能保证他的安全。



他慢慢蹲下身子,埋首在膝盖间,蜷成小小的一团,浑身止不住地瑟缩抖动。

后面的凉子看着米哈伊尔,担忧地看向尤里。后者并没有紧追不舍去给米哈伊尔一个拥抱,他只是站在那里旁观。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青筋虬结。

必须要米哈伊尔自己熬过来,谁也帮不了他。



没有尖叫,没有痛哭。时间一分一秒,如同滴水穿石的细致和漫长。

男孩终于卸下紧绷的肩膀。

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尤里和凉子亦然。



米哈伊尔慢慢爬起来,抬起头,双眼一片兑了苍银的淡蓝,温和,干净,纯粹。

他站在那,仅仅是看着尤里,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一股喜悦也爬上他年幼的脸庞,眼睛霍地明亮起来。

他伸出手,似乎要去牵住睽违十年的弟弟、故人。

下一刻,某个巨大的刺状物体穿透他的腹部,尤里听见米哈伊尔的肋骨断裂。

这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展开。

尤里想也没想,直直冲到米哈伊尔面前抱住他歪歪斜斜的身子——那该死的玩意抽出米哈伊尔的身体,溅了尤里一身血,他却不顾那些,小心地扶着米哈伊尔的头,尽量放平他的身体,治愈魔法笼罩住米哈伊尔的伤口。

深可见骨,尤里不忍看他腹腔里裸露翻卷的红色肉块和白骨。

他咬紧牙关,眼里升起怒火。



凉子捂住嘴,不住地摇头。

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

她忽然挺直了脊背,一股凉意顺着脊梁骨直扎颅骨,冷得她发抖。

——有人来了。




14.

“多么美妙的戏码,王都大剧院一辈子也无法上演这般光景。”

声音自凉子后方传来,后颈汗毛竖起,不寒而栗感让凉子下意识抽刀回身。

“不要动!!”

尤里第一次厉声喝住她,制止了长刀完全出鞘。空气壁被一半的出刃消融,折射出扭曲的光影,凉子幡然醒悟,立刻收刀。

空气壁再次坚固地防守住她,同时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同不速之客拉开距离,带到了尤里身边。



凉子知道是尤里操纵着防护壁,她跪下来凑近去看尤里怀里米哈伊尔的伤:从胸口到肋骨,黑血汩汩而流,米哈伊尔幼小的手几乎要失去力气,却倔强地揪住尤里的衣领,使劲冲他摇摇头。

他的口型在说“快走”。

“尤里先生,米哈伊尔先生他……”

凉子焦急地唤道,尤里扯出一丝安抚的笑,无比勉强。他将米哈伊尔的伤口用一枚护符止住血,温暖的光晕笼罩在米哈伊尔身上,他的身体开始放松,不再因失血和失温僵硬。

尤里撕开防护罩一角,把米哈伊尔交给凉子。

“帮我照看好……他。”

说罢,尤里拾起地上的匕首,一旁的承结顷刻化为猛烈的银光窜入体内,犹如离弦之箭,尤里的身形快得只余虚影,下一秒已经出现在来者面前,匕首狠狠刺向“他”的双眼。



金属没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对方却丝毫不见血——他对上尤里的眼睛,感到有趣地笑了。

“二十年了,你终于学会收敛自己的脾气,是吗。”

“二十年了,你居然还活着。”

尤里的匕首刺穿他的手臂。

“——叶夫格拉夫。”



名为叶夫格拉夫的男人全身包裹在黑色的斗篷里,脸部被绷带裹缠,看不到五官。除了绷带缝隙里隐约可窥的一抹黑金色,镶嵌在右眼的位置,直勾勾地看着尤里。

“我当然活着,多亏你们兄弟的身世,西里乌斯转生灵魂不灭,何其愚蠢又智慧的种族。”

他喑哑的笑声回荡在地下祭场,尾音尖利,凉子戴上兜帽,捂紧米哈伊尔的双耳。



“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尤里后退,和他保持安全距离,手里转着匕首:“你是‘月亮’吗?”

叶夫格拉夫没有正面回应。也毋须回应。

“——你真可悲。”

尤里眼底流过一丝怜悯:“依然妄想可以拯救你的族群,甚至不惜偷窃和利用转生。”

“我们彼此彼此。”




叶夫格拉夫打了一个响指,他的指尖倏然跃起一枚蝴蝶,灰烬四溢。

“‘瘟疫’!?”

凉子没忍住喊出口,尤里皱紧眉头。

“别那么生气,吉罗夫。那边的人类小姑娘不知道很正常,她生在绿洲,没真正经历过瘟疫,不必担惊受怕地生活……”

“可是你呢?”

叶夫格拉夫的笑容扩大,和他的提问一样充满恶质。




“我的故乡因为瘟疫而灭亡,不需要你一遍遍来提醒我。”

尤里屹然不动。这激将法不得不说有些幼稚,但很可笑地,十分适用于二十年前的尤里•吉罗夫,年轻气盛又压不住火的少年。尤里悲哀地想,现在没有什么能动摇到他,除了米哈伊尔,而一旦他认定了目标,那目标有着远超于前的利益,恐怕米哈伊尔也不会让他停滞。




“瘟疫到底是什么。”

凉子喃喃着,叶夫格拉夫听见人类女孩的疑问,这回换作他来怜悯他人:“我族的最高机密,最高秘术。只要献祭足够数量的生命就可以让法术波及整座大陆,甚至逃到海洋也没用。”

“这些灰烬,”尤里打断他的演讲,“就是死者的灵魂。死去的人无法转世,会活着变成蝴蝶,在失去人类身体和语言能力的情况下仓皇飞舞,眼睁睁看着自己破碎消解,化为乌有。”

凉子捂住嘴,胃里掀起阵阵恶心感。

她以为极致的杀戮已经是最邪恶的法术,谁料残忍过头的仪式还有许多。




“我的目的,最开始便是西里乌斯。”

叶夫格拉夫拆掉脸上的一条绷带,露出整只右眼,尤里体内游走的承结魔法一目了然。

“西里乌斯,承结之乡,会孕育分身的灵魂——而你们却不知道自己的真正用途。”

“吉罗夫,你只晓得我发动瘟疫毁了你的家乡,你为什么不想想单纯的毁灭又用何用?你的族人,西里乌斯的人死后灵魂会进入起源之地,就是你们的遗迹。‘匣子’吸收他们的,调和他们,最终转为巨大的力量,可以实现一切。”

“也就是说,转生对你们而言毫无用处,反正你们都会进入‘匣子’,为何不为我所用?”




“……他说的‘匣子’……难道是……”

凉子犹疑地指向叶夫格拉夫的右眼。

瑰丽的黑金色缓缓流转。

尤里不置可否。

“——十年前,我找到了米哈伊尔。”

他似乎对凉子,又似乎对自己,突兀地回忆起往事:“叶夫格拉夫的族群是大陆最早的生命,有别于人类,凌驾于人类。他们利用米哈伊尔作为容器,以为在最后一个西里乌斯人身上移植匣子就可以得到至高的力量——然而我还活着。”

“叶夫格拉夫的初衷并没有错,但只要有一个西里乌斯人幸存,‘匣子’就不会百分百发挥潜能。其实即便只有一半力量,也足以覆灭任何国家。”

凉子反应很快:“他的愿望一定不止覆灭国家那么简单,即使不用匣子,召集足够强大的军队发动战争,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也屡见不鲜。”

“是的。”




尤里摸了摸空洞的右眼,仿佛那里还盛着原属于他的宝物。

“叶夫格拉夫希望拯救族群。”

他的话语里夹杂着叹息。

“挽回一个注定消亡的种族,无异于改写天命。这样的愿望是在和上天做斗争,如果没有‘匣子’全部的力量,注定功亏一篑。”





15.

“我有什么错?”

叶夫格拉夫忽然激动地朝前行走,在离尤里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绷带下的表情扭曲狰狞:“你们明明也可以改写自己的命运却暴殄天物,一味迂腐、愚昧地恪守陈规,所以你们才会有今天的下场——我只是小小地助推一下,让你们更快迎来结局。至于我,可以做我想做的得到我想要的!有什么不对,吉罗夫?”



“明明过去了十年,你的狂妄自大却一点都没变。”

尤里冷静,甚至冷酷地戳穿叶夫格拉夫不愿接受的事实:“即使没有你,我们注定会灭亡。这样的命运有什么不好?死后的事谁会在乎,活着才是一切。”

“我从不在乎你的目的,惹怒我的是因为你的介入,本不该丧命的人失去生命,气数未尽的西里乌斯被迫消失在极北。”

他停顿了一下,挤出一声冷笑:“现在瘟疫依然在蔓延,你的族群只剩下你。你无权剥夺任何人的生命,今天你必须偿还。”



“希望你能留一口气回去见到威拉德,代我向教授问好。”

叶夫格拉夫的手逐渐延伸,挣破绷带,无数刀刃状的手指刺破所有桎梏挥向尤里——

“因为他的疏忽,他当初可没打碎我的脑袋!!”



尤里始终无法近身叶夫格拉夫,那些尖锐的肢体交错袭来,堵住他四面八方的去路,他只能挥舞双匕一次又一次砍断和躲避,所有掉落的肢体顷刻湮灭,残肢再生,周而复始地攻击。

尤里脸上被刮开两道深深的伤口,其中一条乱刃堪堪擦过他的右眼。

凉子胆战心惊地收紧抱着米哈伊尔的手。

这样下去只会白白浪费体力,最可怕的是,她能看到尤里尝试各种魔法,所有的法术还没成形,只要碰到那些诡异的东西——她实在不愿承认,但它们像极了触手——便如遇水之火,熄灭。

她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连守住米哈伊尔先生的这片空气壁也岌岌可危。




凉子抱起米哈伊尔,小心翼翼的转过身,不让那些愈发膨胀,几乎触及天顶的人体武器波及到他。米哈伊尔忽然吸气,重重地咳了起来,吐出乌黑的瘀血。

“!”

“……魔法……”

他可以说话了。

米哈伊尔睁开失神的双眼,颤抖地伸手抓住凉子的袖子,忍痛艰难地说道:“他的身体……是,魔法改造的……”

凉子顿时明了。



她毫不犹豫地回身拔出长刀,须臾间壁垒不复存在,团团被吸入刀身当中。

一只手抓住她的刀刃。

米哈伊尔挣扎起身,小小的手心贴着刀锋狠狠一握,皮肤被割开,鲜血顺着刀尖流淌在地。

“拜托你。”

他恳求地看着凉子,电光石火间,凉子看到他的眼睛里装载的过去。

那些寻不回的西里乌斯岁月,那个他经历重重转生也希望再次保护的人。




或许当真是旁观者清,一个大胆至极,碰触到世界秘辛的想法在凉子脑中炸开。

——如果匣子本身并没有力量。

——所有的奇迹其实来源于寄宿匣中之人的心愿……

她扭过头,不去多想。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尤里先生!!”

凉子奔向尤里,一些或残破或新生的长肢冲她而来,她并不畏惧。仿佛一匹狼暂居于灵魂,凉子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灵活,她矫捷地跃过横扫而来的利爪,瞄准所有空隙投身掠去,飞速靠近尤里。

然后一把抛出手里的长刀。

尤里用力将匕首钉进眼前的触手,行云流水地反身避开新一轮攻击,不偏不倚接过长刀,时机完美契合——顺势踏上某条扬起的触手,借力至半空,对准那一秒暴露的罅隙后叶夫格拉夫的头颅,以己为锋,刀光泠泠,弹射而入。




所有的攻击,混乱,破裂的空间,全部静止。

凉子小心翼翼睁开眼,她的身上飘散出熟悉的银光,朝后合拢,她回头看到米哈伊尔不知何时爬到墙边,倚坐着笑了,那些银光源源不断地回到他体内。

原来血的作用是这个。

凉子也笑了,当她重新看向尤里,笑容彻底如释重负。

她的家传之物,可以吸收一切魔法的神秘之刃,稳稳贯穿了叶夫格拉夫的额头,他终于流出黑血,不破之身开始碎裂。




尤里拔刀,剜出他的右眼。

那枚让叶夫格拉夫魂牵梦绕,妄想以此成全宏图的匣子,圆形的,包裹有一座国度的珍宝,重新归还进尤里空荡荡的右眼框里。

“告诉我。”

趁着叶夫格拉夫还有一口气——真讽刺,他最后才是交代遗言的家伙——尤里提起他的领子,面色不善地问道:

“怎样解除瘟疫。”




“你以为,我为什么复活米哈伊尔。”

叶夫格拉夫费力地嘶声低吼:“十年前我杀了他,只是在他体内种植了瘟疫种子,又有和瘟疫相辅相成的秘术为他造了一副身体,这样只要杀了你他就能再次成为匣子的容器。他能不被瘟疫吞噬,是因为他早就成为我族秘法的实验品。”

“你想救你哥哥,又想救大陆,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吉罗夫!”

他疯狂大笑起来,答案已经不言自明。

尤里咬牙切齿地看着他,狠狠丢下叶夫格拉夫塌碎过半的身体,冷眼旁观他如何消失。




“既然你们西里乌斯崇尚天命,我等着看你如何救他!”

叶夫格拉夫最后的话,像极了诅咒。

“你救他,也是在改写命运!!”

最后的话音戛然而止。

空寂的祭坛上空灰烬纷飞,被战斗击穿的天顶中间洒下光影。

这场景让人震撼,又过分壮丽。






16.

“他是那么说的。”

米哈伊尔看着一语不发的尤里走来,捂着缓慢愈合的肋骨耸耸肩:“你会怎么做呢?”

尤里瞥了他一眼,拭净淋漓血污的长刀,递还给凉子,真诚道:“谢谢你,凉子。”

第一次听尤里先生喊自己名字,凉子耳朵腾一下红了:“我,这,没事的!”

“不,我要谢你的地方太多了。”

尤里笑着,半跪在米哈伊尔身边,覆住米哈伊尔尚未长开的小手,加快魔法的恢复力。

“因为你,我才想起和他人相处是件多么幸运又幸福的事。我独自走了十年,已经有点累了。”




米哈伊尔静静地看着尤里。

他不认为尤里还是自己弟弟,西里乌斯的人相信,转生代表新的开始,前尘旧梦一概抛诸脑后。虽然他年幼的外表下依然流淌着西里乌斯的血,可他不是原先的米哈伊尔,尤里也早就不是过去的尤里。

从尤里接受“匣子”开始。




但他必须承认。

即使对尤里的记忆还没有完全复原,太多的过往依然成谜。

见到这个面容未老,眼神成暮的青年,心底复杂的情感确会喷薄,叫嚣。

是柔软温暖的情感。




“我变得这么小,你是不是不太适应。”

他调侃地问尤里。

尤里摇摇头:“没有。实际上,你整个人都让我不太适应。”

“真是过分的回应。”

“因为我不敢奢望你还活着,事实上你就在我眼前死去,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尤里并没有哭,但直白的话语里满溢浓浓的悲伤。

凉子鼻子一酸,偏头再次揉眼睛。

很快地,尤里勾起嘴角:“当然,有一点很棒,这次轮到我来当哥哥。”

米哈伊尔哭笑不得,眨眨眼,浑身的疼痛消了大半。




一阵地动山摇的猛烈撞击,地下的承重柱裂纹开始扩大,凉子清楚,和树下隧道里一样的坍塌即将重演,他们必须马上离开。

“尤里先生,米哈伊尔先生,先回绿洲疗伤吧。”

凉子佩好刀,催促道。

米哈伊尔露出无奈的表情——很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

“恐怕我们没法和你一起回去,凉子。”

他随尤里的叫法称呼她。

“可……可是——”

“米哈伊尔说得对。”

尤里抬起头,右眼金芒温润。

“所有一切必须在此了结。米哈伊尔可以拯救瘟疫,可能也会扩散病毒,我们不能牵连到你们。”

“如果你要用米哈伊尔先生的性命去拯救大陆,不就是遂了叶夫格拉夫的意思!”

凉子无端地恐慌,她切切实实体会到尤里的两难:“一定,一定有别的办法。”





“谢谢你。”

他们——尤里和米哈伊尔——异口同声道谢。

“这是我们的选择。”

尤里抬起手,握住凉子沾满灰尘的手指,一团暖光流窜上她的手臂,布满全身。

凉子眼前天旋地转,意识蓦然模糊。她晕晕沉沉地倒下,被尤里托了一把,慢慢放下来躺平在地上。

“真是简单粗暴的做法。”

米哈伊尔喟叹。

尤里垂下眼:“不然她会拼命劝说我们回绿洲,这位大小姐就是这种性格。”




“你知道么……尤里。”

米哈伊尔看着睡颜恬淡的凉子,目光放空:“我一直觉得自己活了不止十年,人的意识和身体会帮你保留所有情绪。所以我并不怕死。再者,想想大陆上像这个女孩一样的人还有千千万万,就更无法拒绝死亡。”

“是吗。”

尤里喃喃着,伸手环抱住米哈伊尔,将他搂进怀里。米哈伊尔闭上眼,比之尤里细小的手臂抓住他背后的斗篷,把自己更深地埋入他曾经的弟弟的怀抱。

“见到你感觉真好,虽然我的记忆残缺,不记得族人,也不记得故乡。”

“没关系,因为我也感觉很好,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好。”

尤里在米哈伊尔发间落下一吻:

“我很想念你,哥哥。”

“我想我也是。”

“即使转生之人会有新的开始,我们也可以继续做家人不是吗?”

“你说得对,说得对。”

“西里乌斯的遗址……你愿意陪我回去看看吗?我像个胆小鬼,一直不敢回家。”

“我猜那里已经覆满冻雪和冰川,连一片房屋都找不到。”

“和我想的一样。”





越来越多的承重柱石块坠落,砸在他们身边,混合天顶的瓦砾,几乎埋葬他们的身影。

米哈伊尔嗤笑一声,和十年前尤里最后记忆里的“他”别无二致。

“我果然喜欢和你在一起,尤里。我猜十年前我们并没有太多相处的时间,所以我记起你的名字后才会感到难过。”

“……我每时每刻都在难过。”

尤里的头埋进米哈伊尔瘦小的肩膀,两人雪白的发丝互相缠绕。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回‘匣子’,谢天谢地,神无所不晓,他知道我丢失的东西不止一个‘匣子’。”

还有我的手足。

胜过手足的,我的半身。




一块巨大的石板轰然落地,掀起尘烟滚滚。

逐渐缩小的尘浊地下空间里,两只紧紧相握的手腕分别淌出鲜血,涓涓汇集,一块儿蜿蜒至遍地狼藉中。

地下祭场彻底倒塌。





17.

翌日清晨,绿洲都城大门外,直江家卫兵找到了失踪的凉子小姐。

她陷入了沉睡,身上满是灰尘,似乎没有受伤。带小姐归府后,直江家主发现凉子的背包里整齐地码着十数份血样,用精致的玻璃瓶分隔开标签好。

以及一封缀名“尤里•吉罗夫”,致直江老爷的信。





尾声.

凉子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直江家,所有的感官被蒙上一层纱,混沌过后光明接踵而至,她已经躺在自家卧室,父亲坐在她的床头,见她醒来并未苛责她的擅自出走,红着眼睛温柔抚摸她的头发。

凉子鼻子一酸,轻声道:“对不起。”




这件事成为父女二人心照不宣的小秘密。从此,凉子确定,自己再也不会如此胡来。虽说一路上她并未真正陷入危机,因为有人一直守在前方带领她。

——尤里先生。

他的下落成谜,绿洲,乃至世人在未来一个月所知的真相仅仅是,再也没有“月亮”。从尤里和米哈伊尔血液里提取的结晶由威拉德教授出面回收,教授保证他会将这种物质秘密投入量产,用以解决瘟疫。

即使是抚养尤里长大的教授也不清楚他的去向。凉子看着威拉德教授细纹增加的眼角,意识到所有人都在成长,变老,逝去——除了尤里。

而她有幸见证尤里•吉罗夫漫无边际的时间中最重要的篇章,见证他的失而复得,凉子想,无论作为普通人还是过客,都是值得铭记的回忆。

不知尤里先生在取回他的“宝物”之后,是否也有同感?



凉子很想继续思考这个让她想一想就会微笑的问题,但最近她真的没有功夫胡思乱想。直江老爷已经为她办好手续,很快她会前往王都最高学府进修——带着某位不知名人士提供的推荐信。




在驶向王都的列车上,凉子举着那封推荐信——附着的一张纸条打量,落书背面的字体清隽,写着某个古书店的地址,落款是Y。

她找到了那家店,也找到了那本书。书中绘着常青树,通天的枝桠穿透云霾,比肩太阳的光辉。

以及旁边的小诗。

身负起源的人,至死都是旅人。




“我想,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魔法的起源,神话的起源,国度的起源,大陆的起源……众说纷纭,你只能选择你最信任的说辞。但某些恒定不变的原则永远适用于所有人,不论身份地位:比如寻找,比如重逢,比如陪伴,比如爱。”

她在第一年放假回家的列车上写完第一本日记的最后一页,郑重地合上,扣好。

而在家等待她的除了父亲和管家,还有一封未署名的信。

凉子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线条凌厉的速写。两只狼相依相偎朝前走去,脚印在落满积雪的大地上渐渐重叠,延伸不断。

当然,右下角的“Y”不算署名,我们都知道。




凉子叠好信,这次是珍重地将它夹在日记本最后一页,再次扣好。

总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不是吗?




而在直江府邸之外,米拉沙漠的心脏,常青树下某个人在遥望曾度过四天的绿洲。他没有戴护目镜,覆盖雪白的黑发垂在肩上,很是随意。

“尤里。”

身后有人唤他,声音稚嫩,语气温柔。

一如往昔。




他回过头,睁开紧阖成习的右眼。

里面是混沌,是黑洞,是宇宙。

是万物初始之时,鸿蒙开启撕裂天地的一线光明。

而映在光芒中的人影,就在他对面朝他微笑。熟悉的发色熟悉的眼瞳,天际边缘掺入西里乌斯的新雪。

他一步步走来,仅是如此便驱散所有的黑暗。

这只右眼里的世界终于有了色彩。




于是尤里也展开一个微笑。

“我们走吧。”




回西里乌斯,回故乡,回家。

回任何想去的地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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