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皮拆骨

恋爱是一场剥皮拆骨的暴力

【日黑】是樱



*不太轻松的现pa,基于“如果有来生不再是兄弟的两个普通人”设想的日黑

*情节需要有精神衰弱和药物,不学医求不较真

*OOC都是我的,祝食用愉快



——————————————————


隔壁今天回来的早,比严胜印象中早得多。

他不会过分在意邻居,单身公寓的优点就是安静,关门隔绝社交,想热热闹闹处朋友他就不会搬出学生寮。

而让他记住的那位,真的很难不让他记住。




对方比他搬来得早,开学一周后严胜的迁出申请才通过。不再浪费一点时间,他立刻把行李倒腾进公寓,房东来送钥匙,身后是住在隔壁的男生。

“你们真的不是兄弟?”房东调侃。

望着眼前和自己相似度保守达七成的面孔,严胜怀疑自己吃多褪黑素产生了幻觉。

“不是。”

他们异口同声。

“但我在学校见过你。”男生的表情似笑非笑,很温和,严胜看不透,“我是设计专业。”

他叫缘一,毫不相干的姓氏,毫不相干的学部,他们本该毫无交集。



当晚严胜的噩梦加重了许多,这两周本有所好转。梦里一片混沌,搅作一团的猩红和黑暗像血又像刀刃,割得他皮开肉绽。

他在刀光剑影里看到六只眼的怪物,是自己的脸。

他浑身冷汗的惊醒,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倒水吃了半片安眠药才有困意。

代价是翘掉第二天上午的内科学,万幸老师没有点名,逃过一劫。



即使不打算费心思和邻居搞好关系,旁边的动静总是能听见的。

开门,关门,锁门,脚步声,还有不知对谁说的“我回来了”。

听着有些自欺欺人的寂寞。

严胜和缘一的生物钟几乎对不上,严胜临床9点到家,隔壁阳台透着暖黄的灯光;有时他在沙发上小憩,走廊里突兀响起的开锁声让他瞬间睁眼,再也睡不着。

至于缘一是什么样的人,性格如何,为人如何,他一概不知。



入住后又是两周匆匆而过,他们终于第二次碰面。严胜出门买日用品,上楼在走廊看到缘一。他握着廊沿,静静远眺繁华如昼的城市夜景,像在思考,又像放空大脑。

严胜不由放慢脚步。

就这么经过未免尴尬和失礼,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恰巧缘一回头,递出一个友好的眼神,简单和他打招呼:“晚上好。”

晚上好。严胜低头看腕表,“自然”地错开对方视线。和缘一对视总让他有股莫名的压力,初见便如此。

“今天很早呢。”缘一忽然道。

严胜搞不清他在说谁,只得随口附和是挺早的。缘一眯起眼睛,脸上又流露出似是而非的微笑,仿佛在观察严胜。



又是一个不眠夜,严胜下床打开窗户,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头部发钝,很难受,至少不再那么疼。他无端想到缘一微妙的表情,心里愈发感到怪异。

这不符合他的作风,但仅凭两面之缘,严胜可以确定,他不喜欢缘一。

好比普通的喜恶偏好,没有理由。



成年人的不喜欢是埋在心里的分界线,表面永远滴水不漏。随着第一个月的学期小高峰淡去,严胜拿到漂亮的分数总结,在电梯里遇到缘一也没影响他的好心情。

他注意到缘一戴了耳钉,衣服也精心搭配过。学设计的品味总会时尚些,平日缘一的休闲装经常让人忘记他的专业是和Fashion打交道。

耳钉在电梯间白色的照明下反光,光芒细碎像拉长的流苏,一瞬间严胜把那对银饰看成了红色。

很灼眼。

他几乎是挤出了电梯,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让留在原地的缘一莫名其妙。

回到家的严胜将自己重重摔在床上,捂着又开始疼痛的额头,想着要加大药量。

他发现一条规律,每一次,在他见到缘一后,他的噩梦都会加剧。



期中医学部计划组织一场校内联谊,砖头厚的课本啃光脑细胞也磨不灭躁动的灵魂。男生们搜寻能拉去做看板的靓仔,第一目标的严胜兴致缺缺,趴在座位上养神。贼心不死的同学悄悄问他的前舍友:“那家伙有女朋友没?是不是到外面同居了?”

舍友好笑地瞅了眼后排的严胜。

“他交女友?和谁?病理还是解剖?”

“草。”

“我去过他家,他和弟弟住吧?”

“不是。”严胜冷冷打断他们的八卦,头也没抬,“我没有弟弟。”

天知道他解释过多少次,设计一年级的那个人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不熟悉的邻居而已。在学校他一次都没碰见过缘一,这帮人怎么见到他的啊?



正如他不晓得怎样见到相隔半个校区的设计专业学生,他没想到医学部神通广大约了设计的人来参加联谊。地点定在离学校不远的酒吧,一条街红灯绿酒,彻夜喧嚣,唯独这家招牌格格不入的清新,名字后泼着两瓣樱花,明星商品也带有樱花,粉嫩的颜色很受女生欢迎。

严胜喝不了酒,药嘱不允许他沾酒精,强拉他来的同学表示你不用拼酒,坐在这就能留住妹子。他还是没兴趣,可回家也没事干,就耐着性子在吧台和盐渍樱花气泡水。

直到他看见门口被簇拥着进来的艺术系,一众亮眼的帅哥美女,包括不断被误会为他弟弟的缘一。

严胜咬了口樱花,裹着饮料的盐粒齁咸。



缘一看到他,没什么表示,目光直接扫过,好像他只是一团空气。

严胜心里泛起不舒服,甚于以往。他更不会跟缘一问好,转头新点了杯气泡水。

联谊时长名义上两小时,实际没有定数。明天是周六,那么今晚发生桃色事件也不足为奇。严胜高中短暂地谈过一段,恋爱史几乎空白,这并不妨碍他旁观各色眉来眼去的暧昧和暗示。

找他搭讪的女生不是没有,都被他过分客气的冷漠回拒,她们失望地离开,有人小声嘟囔“和缘一君根本不像”。

他们当然不像。

但凡对他们的性格了解皮毛,就算长得一模一样想必也不会有人把他们混为一谈。



说得像你了解他似的。

心底有个声音嘲笑道。

严胜拿起杯子,不由自主看向缘一的方向。

他就在几米外,靠近舞池,端着没动几口的鸡尾酒,放松地和新认识的朋友交谈,穿着惯常的休闲装,单耳戴着花札耳饰。灯光由幽蓝渐转淡金,他手指上沾了枚樱花,整个人明亮得快要融化在光影里。

严胜眼里的缘一忽然切换成另一人——或许就是缘一——和服与刀,手里是飘落的樱花,花札耳饰涂着火红的日轮。



严胜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在酒吧。

也不在他的公寓。

他躺在陌生的长沙发上,沙发后立着一盏落地灯,散发出橘色的暖光。这种充满人情味的温馨家具不会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身上盖了薄毯,并不觉得凉,额头敷着温热的湿毛巾,安顿他的人很细心,枕头都挑得过分舒适,满溢的被照顾的感觉令严胜不太自在。

茶几上放着手表和一对花札,严胜看到后,心里一紧。

不会是那谁……



“你醒啦。”

缘一不知从哪走出来,显然刚洗完澡,说话也像氤氲了水汽。还真就是那谁。

他抢在严胜发问前开口:“你忽然睡着了,叫也叫不醒,我带你回来的。”

“……谢谢。”严胜干巴巴地道谢。

“不用谢。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缘一坐下来,表情很诚恳,很sorry:“你的钥匙丢了。”

“什么?”

“我想送你进家门,可是你的钥匙没了。”

“不可能,在我口袋里。”

“我翻过了。”

“翻过也不可……翻过了?”

严胜拔高音量。

缘一点头。

“……你翻的是哪个口袋?”

“裤子和上衣都翻了。”

严胜彻底哑火。对了,肢体接触也是他的雷点,面对缘一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缘一水洗过的双眼湿漉漉的,注视他的时候让他想到某种动物。

他们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缘一打破沉默。

“找房东另付钱换锁吧。”



严胜被邻居学弟送回家的新闻没掀起任何轰动,反而在一部分学妹中间传为佳话。

当事人对此毫不知情。

严胜顺利换了门锁,没被房东扫地出门。

联谊对某些人是福音,对某些人是地狱,对他则喜忧参半,喜在他睡了多年来最安稳的一觉,虽然睡在缘一家比较无法言明;忧在他丢了钥匙,以及,缘一翻遍他口袋,四舍五入摸了他一遍。

严胜放弃介意这事了,又不是homo。

至于对缘一的看法有没有变化,他只能说,是个不太讨人嫌的好人。



东京越来越冷。

离开实验室时天色浓黑,看不到星星。

医学部期中考结束在万圣节,严胜脱单了。

对方是他的同班同学,内敛,文静,说话轻柔。考试后她在教学楼前追上他,磕磕绊绊地说入学起就喜欢他,每次上课都坐在他左后方,为的是能悄悄看他一眼。

校园内满是游行的狂欢队伍,成群结队的幽灵提着糖果篮同他们擦肩而过。

织成网的南瓜彩灯下,他答应了她的告白。

一圈看戏的人大声起哄,场面更加混乱。

越过躁动的人潮,严胜看见了缘一。

自联谊那晚他借宿缘一家以来,又是半个月不见。

他背着斜挎包,腋下夹着巨大的写生本,和朋友经过嘈杂的小广场。

严胜看不清缘一的脸,可在缘一面朝这边的那一刻,他迅速背转过身,挡住缘一可能投来的视线。

女友试探着拉住他的手,有些惊讶。

“好冷啊。”

他没吭声,回握住她的手,欲求慰藉般紧紧攥在冰凉的手心里。



他们的交往平淡如水,没多少热烈和浪漫,不过闲暇时间互相陪伴,彼此都不作过多要求。因此他们也不曾逾越那条线。

而严胜的梦里他们彻底做足了一切,甚至有了孩子。严胜从未考虑过婚姻和子女,他才20岁不到,这场过于仓促的梦境却不让他反感,仿佛这才是他本该拥有的生活。

升格为妻子的女友逗弄他怀里的婴儿,是个男孩,小小的眉眼有他的影子。

他松开手,任襁褓落在地上。

咚的一声。



严胜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被子绊住腿差点跌倒。更狼狈的是他一塌糊涂的内裤,这么大的人还像个毛头小子,严胜脸色铁青,迅速换了裤子和衬衫,顺便冲了个冷水澡。

兜头浇下来的水透心凉,下体的燥热瞬间冷却。严胜闭着眼,水声和牙齿打战声左右贯耳,他一遍遍回想梦里的场景,心有余悸。他摔死了他的“儿子”,杀人的触感真实得恐怖。

站在镜前擦拭身子,严胜抬起头,镜像呈现出一张嵌着六只眼睛的面孔。

他失声大叫,后退到门边,脊背结结实实撞在瓷墙上,又冷又疼。

镜子里只有惊魂未定的可怜人,没有怪物。

严胜克制不住地发抖,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庭院,枫叶,赤裸的女人,仰头对他微笑的幼童。

颤抖愈来愈剧烈,无法停止。他忽然弯下身子,扒住马桶撕心裂肺地呕吐。



比起吃药,我更希望你找到喜欢做的事,找一个恋人也未尝不可。药物治疗终归有限,迟早会有失效的一天。

从小为他诊疗的医生语重心长地劝慰道。

那时严胜根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听懂了也无法改变什么。他天生没有兴趣爱好,性格与其说无欲无求,不如说自尊心高到从不轻易对某样东西表露好感。

总会有的。医生淡淡道。

窗棂外蜿蜒生出樱枝,樱花翩然飞过,宛如一幅跃动的画。

严胜张开五指,手里是一把老旧的短笛,淬着体肤的温热。不是他的东西,却很眼熟。



“——喂?你还好吗?”

忽远忽近的声音十分模糊。

严胜想说没事,开口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好不容易撑起眼皮,新鲜空气和阳光一齐钻进鼻腔喉管,刺得眼睛直流泪。

看到床边的缘一,严胜已经懒得惊讶,虽然他真的很想说怎么又是你。

“你怎么在这。”他还是忍不住问。

缘一神色有些疲惫:“你睡了两天,还好你女朋友来找过你。”

“啊?”严胜没听懂。

缘一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你发烧了,烧得很厉害,昏倒在公寓里没去上课,你女朋友很担心,放学来找人敲了半天门,正好遇到下课回家的我,我们就联系了房东过来开门,手忙脚乱送你去医院。还记得吗?”

“不,不记得。”

居然给这么多人添了这么多麻烦,严胜有点尴尬:“……麻烦你了,谢谢。”

“我没关系,待会打电话给女朋友和房东道谢吧。还有,可以放开了吗?”

缘一动了动胳膊:严胜死死抓着他的五指,从方才开始就如何也不肯放开。

严胜僵硬地松开缘一,恨不得现在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




在他打电话报平安的功夫里,缘一进出了两趟,替他收拾吃完的药盒跟水杯。严胜关掉手机,茫然地看着清理整洁的地板,被照顾的感觉还是让他很不自在,但这不自在似乎变了味。他想起来缘一也是有课业的:“你的课怎么办?”

“今天周六。”缘一拉开窗帘,外面阳光明媚,“11点了,有课也来不及上了。你饿吗?”

严胜摇头。

缘一拿来写生本,盘腿坐到地上:“那再睡一会吧,身体不舒服就告诉我。”

说完还对他笑了一下。

严胜语塞地躺下来,各种思绪光速搅拌着大脑,比连夜做噩梦还混乱。

毫无自觉的罪魁祸首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

发烧患者捂住脸,无声呐喊:我为什么要乖乖听他的话啊??

神奇的是接下来他睡的非常好,没做乱七八糟的梦。在半睡之时有人握了握他的手,小心翼翼的。




东京第一场雪积郁已久,洋洋洒洒覆盖了整座城市,灰蒙蒙的阴云缝隙终于得见一点天青色。

严胜人生中第二场恋爱结束的和开始一样突然。比起发LINE说我们分手吧,他更想当面断了这层关系。他们下课去了学校偏门,那里有新开的珍珠奶茶店,女朋友很喜欢。她没有挽留,没有激烈的反对,看到严胜买给她的热奶茶却默默红了眼眶。

她捧着热饮,鼻尖也开始发红:我是不是不够好让你失望了?

没有。

他认真地注视她:从来不是你的问题。

她沉默着,挤出一丝苦笑:这样啊。怎么办,我不知道该说你温柔还是决绝了。

我没法回应你。严胜说话很不留余地:对不起,但我想这一次你会遇见更好的人。

这番话别有深意,女生怔怔地看着他,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严胜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单身生活,不再有人发信息说早安晚安和定番的电话粥。平平无奇的日常若说有何变化,只有药物逐步减少的服用剂量,还有跟缘一之间的关系。

他们并没有变得多要好,依然疏离而客气,但承了两次人情之后,再让严胜像当初那样形容缘一,“不太讨人嫌的好人”,他有些说不出口。

那家伙可能单纯是个老好人,虽然一般人看不出来。细想一下,缘一其实并不爱笑,相比面冷的严胜反而更有距离感。联谊后医学部很多女生暗恋起艺术院的缘一,她们口径统一,说对方冷淡的模样才是魅力点。

严胜不由想到缘一不吝啬展现给自己的几个微笑。

怎么说呢,比起魅力值,他倒觉得……

“啊。”

他抬起头,电梯外正是缘一,戴着口罩似乎要出门,声音闷闷地道:“晚上好。”

“晚上好。”

缘一弯起双眼,严胜完全能想象口罩下他露出的微笑弧度。

——所以说,比起魅力值,不是更像犬科么。




沾了月底圣诞节的光,医学部老师开始关怀学生作息,二年级的时间表总算趋于正常,严胜可以每晚六点到家。缘一的行踪则更加不定,平日本就神出鬼没,现在更是不见人影。与此同时严胜经常在门外看到快递,要么是信要么是包裹,寄件人他没看,收件人不出意外是缘一。

搞错他们的单元门也是没谁。严胜把快递搬到缘一家门口。进屋没多久,又出来把东西拿到自己家。万一丢了呢,他说服自己是为邻居私人财产安全着想,然而他对自己的物品可能都没这么上心。

躺在沙发上,严胜总结出第三个日常变化。

缘一很少回家了。十二点前一定听不到隔壁开锁的声音,就算有,很快又会锁门离去。严胜试图开门叫住他,每次都失败了。他站在玄关听缘一深夜离家的脚步声,无缘由的不愿打开这扇阻隔住他们的房门。

最后他拜托来检查公寓的房东帮忙转交缘一快递。房东很纳闷: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来着,没有留联系方式吗?

没有。

邮箱,ins,LINE,都没有。

他们甚至不会称呼彼此姓名。按理说年下的缘一应该加敬语,他也没这么做。两人不多的交流中偶尔缘一会说敬语,严胜惊讶自己没有在意——他居然没在意这小子的失礼。

他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说到底,一开始就抱有偏见的不正是他本人吗。




严胜的睡眠质量再次下降,层出不穷的梦境周旋在脑海里,好在不复以往的猎奇。

他开始频繁梦见一个男孩,不说话也不乱跑,永远两手捧着一支短笛跟在他身后。严胜如何都记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仰头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看着世上最敬爱的存在,充满憧憬和依赖。

为什么呢,明明没有任何血腥的怪像,却比那些残忍的画面更教他难受。



夜半醒来他不得不去吃药,每晚如此。

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可以慢慢戒掉药物,因为前些日子他真的没再做过噩梦。

严胜吞下水和药粒。

而不知从何开始,每一个如约而至的梦里,他都无法控制地联想到缘一。

起初精神状态最不好时他归咎于对方,纯粹是宣泄,那时他并不喜欢缘一这个陌生的新邻居。现在他必须承认,这个人某种程度上的确影响他的心情,那也是好的方向。

缘一在他身边,他能格外安然的入睡。

这算什么?他质问自己。

严胜手略微倾斜,杯里的水洒了出来,流到地上和脚上。他出神地盯着地面,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拿纸擦拭地面。

「我更希望你找到喜欢做的事,找一个恋人也未尝不可。」

医生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严胜停下手上的动作,不觉想起万圣节那天。

答应前女友的告白后他看到缘一,那一刻他其实是紧张的,尤其想到缘一可能会看见这出高调的脱单现场,主人公还是自己,他简直无法容忍这场闹剧。

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心理活动,潜意识中他不敢面对某个结果。

他的恋人并未让他幸福或开心,而和他交情不深的那个人是助他安眠的最好药剂。




你凭什么如此认定。

理智,或说自尊心驱使严胜扫清胡思乱想。

那都是个例,你是理科生,讲求数据和逻辑才能不被情感驾驭。你凭什么认为那家伙值得你喜欢?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帮你睡觉?你白吃了那么多的药也能帮你!

严胜面无表情地听任大脑的谴责,比较赞同地想:哦,是喜欢啊。

这就是“喜欢”啊。




才怪。

翌日浮出黑眼圈的严胜恨不得失忆。人睡前的思考都是痴话,不能信。

学校和公寓两点一线的日程仍在继续,缘一这段时间似乎没再回来过,房门都透着股无人居住的冷清。

严胜晚上听不到隔壁的开门声,学业和愈发糟糕的作息让他分身乏术,时间变得混乱,没心思考虑其他的。但外出和回家路过隔壁时,他总会想,不知缘一收没收到快递。

偶尔最后一节课老师拖堂,同学疯狂涌向食堂,他不紧不慢地去自动贩卖机买热咖啡,走到楼前小广场,人来人往间,严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恍然明白缘一回家站在门口说“我回来了”的原因。

真好啊。

他生出一丝羡慕:那个人云淡风轻的样子,很难不让人向往。

他用温热的咖啡罐焐手,有种下一秒缘一就会经过这的错觉。




路灯忽然开始剧烈闪烁,明亮的白光陡然熄灭,徒留灯丝微弱的红光。

人群爆发出不小的骚动,毫无征兆的停电让很多学生手足无措,很快,陆陆续续有人打开手电,一星半点的光迅速扩大到无数点。

七嘴八舌的抱怨蔓延开来,针对学校的,还有黑暗中被踩到的不悦,各种内容。

所有人下意识放慢速度,生怕推搡受伤。

严胜身后的人从楼里出来,不小心挤到他身上,连连道歉。

这些严胜都没留意,他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自己手指颤抖的快拿不住咖啡。

其他人眼里只有停电的广场,拥挤的人潮和明晃晃一片的手电光芒,严胜看见的是血。

一个个人变成了一具具死尸,同样清冷的月色,映照出尸山血海。

他以为梦魇放过了他,其实不然。

它们不甘寂寞,开始侵蚀他的现实。

易拉罐摔在地上,溅出咖啡,严胜强装镇定地转身,逆着人流走回教学楼里。




最好的医生恐怕也无法解释清楚契机,至于严胜本人,他是最想不通的。他的梦无论好坏都真实得吓人,仿佛一切皆是亲身经历。他试着咨询校内心理医生,对方若有所思地审度他,抛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上辈子造的孽吧,说不定人有前世。

无稽之谈。

严胜再也没去那间咨询室。

他开始随身携带褪黑素,病情恶化的速度远超过去——不止精神状态,面相也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即使最不熟的同学都会忍不住关心:你还好吗。

他不好。他每晚都梦见自己在杀人。

不是摔死一个婴儿那么简单,是手持刀剑,见血的杀戮。

六只眼睛的怪物也重新回到他的梦境里,他附身严胜大开杀戒,教唆他,引诱他。一次又一次的噩梦缠身,严胜终于醒悟,那个怪物就是他自己。

仅仅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出他浴血嘶吼,穿行于无间的身影,所过之处即是地狱,那姿态丑陋到可悲。




严胜望着天花板,第无数次念起某人。

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最近如何。

我可真自私。他讽刺地笑了。




老师说可以批假准他回去休息,耽误了考试开学回来补考就行,他担心严胜这副样子能否继续在校。严胜想了很久,还是希望过完这学期,留到考试结束就好。他保证,假期无法恢复就办理休学。

老师拿他没辙,询问他家里的意思。

他们尊重我的意见。

严胜面不改色地扯谎。他已经一年没和家里有来往了,大一的新年都是在外住酒店。

他不想回家,那个家只会让他病得更重。




离圣诞节只剩两天。

严胜睁眼等到天明,早上没课,他想去自习室待着,摇摇晃晃地下了床。面对镜子里的人,严胜意识到他很久没好好看过自己。

煞白的脸色和嘴唇,布满眼底的红血丝,搽粉也遮不住的黑眼圈。

严胜捂起双眼,发出一声喟叹。

时至今日,他几乎信了心理医生的话:如果不是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谁能活受罪。

严胜又想到缘一。

他摇摇头,离开盥洗室。




紧绷的神经临近崩溃,一整天严胜什么都没看进去,也听不好课。他恍惚地看着教材,人体图变成一团团重影。

他站起来请求早退。

老师无奈地挥了挥手,在全班的目光下,严胜完成了人生第一次中途退堂。

但离开教室又能去哪里,难得天气这么好,回公寓补觉太可惜,睡不睡得着都很难说。

严胜戴上口罩,一步步穿过拱廊,想着到正门外的公园散散心。




“啊,是你。”

有人叫住他,是上次的心理医生,他恰好路过了心理咨询室。

“最近身体如何?”

遮住脸也能认出来?

严胜对这位老师的复杂心理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佩服。能一本正经提出前世之论,该说科学发展的极致就是投入玄学,还是他就是个神棍?

严胜停下来,看着面带笑容走向他的校医:“挺好的……”

话音未落,视线开始扭曲,日光蓦然晦暗,一切色彩化为黑白。

整条拱廊,包括大理石柱和地板,高耸的天顶,都开始融化,建筑内部翻腾出滚烫的业火,顷刻覆盖在严胜四周,他宛如置身于一座巨大的脏器深处,红色的组织爆裂横飞,被染得血肉模糊的校医浑然不觉似的走近严胜,脸被从中横切开一条刀口,汩汩的血流了一身。

「是你做的。」

他重复着,「都是你做的。」




又一次。严胜最不愿面对的东西又一次突破大脑,吞噬了所在的现实。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校医:他的脸彻底裂开两半,露出白骨。

严胜感觉不到害怕,翻来覆去经历无数次的情形让他近乎麻木,他甚至没有逃,站在原地看着这副栩栩如生的地狱绘卷,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如果他选择沉睡不再醒来,说不定可以打破这场梦?他荒谬地想。

年复一年困于无止境的噩梦中,家庭,药物,都没能拯救他。一个人远走,一个人过活,从小到大一直是一个人。

他或许真的背负某种罪名降生,没有比孤单更无望的惩罚。可即使他心无所依也不觉孤独,直到稍微尝到点安稳的甜头。

好嫉妒那些健康美满的人,还有不需要为了弥补而疲于奔命的人。自己光是呼吸就精疲力竭,但又不能停止,一旦停下来他就真的放弃了——无论心力还是希望。

他真的累了。




压抑十数年的情感源源不断溢出,严胜没想到他积攒了如此多的压力,当他直面隐藏的心声,却根本无法轻松。它们堆积在摇摇欲坠的精神上,渐渐膨胀,无法释放。



“兄长。”

严胜猛地回过头。

从未有人唤过他兄长,那个声音也很陌生。听到那声呼唤,心底各异的负面情绪瞬间爆发,所有不甘,悲伤,愤怒,嫉妒,一时间淹没理智,只剩无穷的怨恨。

但只有一瞬,仅仅一瞬,他的心便恢复了平静。

严胜转身离开,血腥的长廊和校医统统抛却在脑后。隐隐约约的腥臭钻入鼻子,口罩失去作用,他捂住嘴,每走一步就更加想吐,但他只想循着那个声音找到什么。

浓烈的臭味令人窒息,味道越发接近燃烧的蛋白质,焚烧的人肉,逼得胃酸上涌。严胜一把扶住墙壁,眼前天旋地转。

他快要站不住了。




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手臂。

“没事了。”有人轻声安抚道。

这次严胜听清了,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缠绕他的幻象,黑白红的视界荡然无存。拱廊外是明镜般的天空,光芒如洗,如同每一个曾经度过的温暖冬日。

缘一正在他面前,似乎跑了不少路,围巾松散开,微微喘着气,注视着他的目光过分明亮,比言语更为生动。

严胜莫名紧张起来,嘴唇翕动,想要说点什么,最后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为何缘一总能在他最狼狈和无助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像不曾离开过一样。




12月的空气很特别,混合积雪和类似青草的辛辣,像冰冻的薄荷,沁入肺腑。

现在状况比较迷。

严胜坐在缘一家里,听消失了一个月的家伙说明最近的动向: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于是请假回老家。

他毫不避讳说自己是单亲家庭,因此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母亲一个人在家。

严胜有点纠结,不知该安慰还是该安慰,缘一过于坦诚的态度他依然不善应对,只能挤出一句:“……不用解释得这么详细啊。”

等等,这个语气更不对吧,怎么像在撒……一样。

自知失言的严胜立刻转移话题:“那你是刚回东京?”

“嗯。搭新干线回学校,正巧看到你了。”

“好巧。”严胜硬邦邦地说。

“也不算巧。”缘一语气很认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见严胜学长,所以跑到医学部附近到处找,居然真就找到了。”

如果自己在喝水,绝对能一口喷出去。

严胜愣怔地看向缘一,目瞪口呆,满脑子满耳朵都回荡着“想见严胜学长”。

缘一淡定地平视前方,仿佛只是说了今天天气真好或者待会吃什么之类的。




他剪了头发,眉眼展露无遗,难得没戴任何耳饰,屈膝窝在沙发里的姿势随意又自然,还很好看。应该说从严胜认识缘一开始,这个人就没有不好看的时候。

可他为什么在心里评价一个男人的长相?

两人目光不经意交汇,严胜反射性别开眼,默念冷静。

“其实你被告白那天,我都看到了。”

缘一继续语出惊人:“说实话,有点嫉妒。但学姐看起来是个好人,说不定是学长的理想型,所以我假装没看到你在看我。不过学长也在装糊涂,我们扯平了。”

“我听不懂。”严胜手心开始冒汗。



“但我最在乎的不是你的私人情感,而是你看上去永远很累的样子,这同样要假装没看到,学长自尊心很强,一定不喜欢别人——尤其是我看穿伪装吧。”

缘一挠挠头发:“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并不喜欢我,甚至有些讨厌。从小我就不擅长直说,不希望你对我有误解也没法好好说出来,又有些好奇,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严胜简直无地自容,但忍不住想接着听下去。

“我想自己并没有非常被你反感,因为你的态度说明,你慢慢有在接纳我,这让我很开心。”缘一弯起一抹微笑,“也让我更加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我喜欢学长。”

“……”

“不是作为后辈对前辈的憧憬,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抱有的极深的好感,想要更多的了解他,想要更近的接触他那种……”

缘一认真凝视着严胜:“您能明白吗?”




不明白。

严胜把脸埋在掌心里,深深地叹气。

——要是这么说,就太煞风景了。

装聋作哑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半晌,严胜放下手,低声问道。

“如果知道就不叫‘喜欢’了吧。”缘一想了想,“好感可能一开始就有,发展为真正的喜欢是在你发烧那次。学长一直说梦话,我担心要不要叫急救车,然后你抓住我的手,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我当时就想这个人在干嘛?但看到你睡得那么熟实在不忍心把手抽回来。不过我得说听自己的心跳声真的很难为情,尤其对着一名同性,好新奇的体验。”

这个人的羞耻心萎缩还是坏死了?怎么做到面不改色说这么一大串害臊的话?

严胜再次叹气。

话已至此,他认为自己也该诚实些了。




“我确实不怎么喜欢你,以前,”他强调,“现在虽说不上很喜欢,至少还行。”

这小子为什么在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严胜顿了顿:“很久以前我就有精神衰弱的病兆,搬出来住就是因为药物作用减弱,怕病情恶化影响舍友,我也不希望他们知道这件事。最近噩梦,幻觉,出现得越来越多,如你所说,我是在伪装,但……”

在缘一面前说出“我已经累了”,就像他在示弱似的。

他换了种说辞:“我有很多负面情绪,精神问题和家庭给我很大的困扰。我不愿和人深交,会没来由的嫉妒,愤恨。说到底,我不认为自己能被喜欢,和我相处心情不会多愉快。”



听了严胜的话,缘一神情变得十分严肃,他双手交握,指节绷得发白,仿佛在做极大的心理斗争。

严胜静静地看着他,体会到很酸涩的快感,类似于后悔。

缘一给出的答复是伸手慢慢握住他,严胜回想起发烧睡着时,那只同样小心翼翼握住自己的手。

“没关系。不说示弱的话也没事,这样才是严胜学长。”

缘一微微低着头,额前的头发挡住眼睛:“而且……哪有这种拒绝方式,不认为自己能被喜欢什么的,您在讽刺我眼光太差?”

“你小子——”

严胜克制住抽回手给他一拳的冲动。拐弯抹角戏弄人的明明是他!



“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缘一握紧他的手指,语气并非恳求,却同样揪紧人心。

“请别推开我。”



他真的想推开这个人。

严胜一言不发,从重叠的双手一路向上,望进不知何时缘一投递而来的目光中。

这个向来游刃有余,比任何人都不为所动的成熟学弟,眼中头一次流露出紧张的情绪,还有破罐子破摔后的一丝期待。

离真正的长大只有一步之遥,面对喜欢的人,剥开一切外壳,惟余惴惴不安的青涩。

真的只是个毛头小子罢了。

严胜心底蓦地一松,思虑,犹疑,通通因那份无法掩饰的悸动而打消。

于是缘一听到严胜的答复。

“……嗯。”




慢慢地,缘一脸上焕发出笑容。

耀眼得让人火大。

严胜佯装不耐地侧头,耳根悄悄发红。

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劈开罅隙,呼啸的风声从中灌入,随之出现的是一缕微光。他第一次想要更多,无论光,还是自由。

如果我真的十恶不赦,是个坏人呢。

严胜想到所有不详的梦境,心情一沉。

“那我就一定是好人吗?”

缘一扯了扯他的手背,让他正视自己。

“学长只是现在的学长,而我喜欢的正是现在的您。”

严胜没空嘲笑这宛如晨间剧的剖白,事实上他居然很想流泪,无从寻起的哀伤和释怀犹如海潮吞没了他维持良好的理性,不知名的苦痛或许来自并不是个好人的“严胜”,若人真有前世的话——严胜天马行空地想着,泪和笑几乎要溃堤。

缘一倾身将头搁在他肩颈上,严胜嗅到淡淡的须发水清香。

我喜欢你。他最后喃喃低语道。

严胜不语,回握住缘一的掌心。




又回到惯例的梦中。

严胜沿着长长的河川一路向前,岸边坐落着渡口和行舟,天色昏黑,残云连缀业火迤逦不断,芦苇与河水同被映照成红色。

四周空无一人,令人胆寒的怪像荡然无存,它们一直萦绕在严胜心底,此刻突然消失让他错以为这里才是真正的幻觉。

他甚至生出一种预感,他再也不会重复那些噩梦,至少他会开始脱离它们,直到他终得告别它们的那天到来。

有人轻轻拽住他的衣角,严胜低下头,看到一双熟悉的小手捧着一支熟悉的短笛。

他从未辨清楚相貌的孩子笑了起来——他就是知道他在对自己微笑。

「兄长。」

孩童轻轻呼唤道,嗓音稚嫩柔软。



我们一定相识又相遇过无数次。



严胜知道他又在睡梦中抓住了缘一的手,只是一会功夫他就睡了过去,缘一的家比服用过的任何助眠药物都有效。

睁眼过后的视线有些模糊,光影相比记忆最后黯淡不少,他以为时间只过去一点点,其实已经临近傍晚。

公寓楼之外,整座城市点亮起如龙的灯海。

缘一背靠沙发坐在地上,顺从地将手搭在他身边,任由他无意识地揉捏自己的手指。

感觉到身后人醒了,缘一仰头回望他,淡淡地笑了:“好像睡得很不错。”

严胜欲言又止,喉咙干涩得发紧。

窗外一抹飘零的粉色引起他的注意。

十二月的冬天,严胜看到了曾经见过的樱花。落樱纷纷如雪,比真实更为真实的幻影中,还有远扬的笛声。

——只是须臾之景。

没有樱花,无人吹笛,夜幕降临之下,唯有来自人间的灯光。




“来年春天,一起去看樱花吧。”

似看穿严胜内心所想,缘一提议道。

他的脸上有藏不住的温柔,随言语一齐溢满在严胜心间。

“好。”严胜应道,露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我想我们一定相识又相遇过无数次。」

「像我们擦肩而过。」

「也像樱花飘落。」



————————————————————


噩梦=杀孽

治愈=爱

很理想很drama的设定

或许爱真的不灭


评论 ( 49 )
热度 ( 3653 )
  1. 共19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剥皮拆骨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