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是一场剥皮拆骨的暴力
*庆祝三期开播
*第一人称战场pa,架空世界,无关WW
*标题译为“布谷鸟” 同名BGM:《Кукушка》- Polina Gagarina
00.
我居住在城市或是乡村
如石头一般躺着还是星星一般燃烧着?
01.
森鸥外医生为我带来了一封调令,来自我的直属上司。他走进病房时我刚试着站起来,不依靠拄拐,成功是成功了,就是腿依然钻心的疼。但我明白那是来自精神的疼痛。
你的信件,加急传来的。
森医生把硕大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我,温声道不如坐下读完。
我没吭声,站在原地,直接撕开择出信纸。我善于精准速读,这次却在心里一字一字默念,因为我不想立刻获悉这张调令的中心内容,即使连日的杳无音信已经让我隐隐猜到这份处理结果。
上司已经把我派到新建成的3区训练营做教官,指导一群和我同病相怜的精英士兵。
他贴心地批注让我身体彻底康复再去报道,附赠一句语重心长的:
你病了。
我几乎可以想像他写下这句话的表情,如同十天前我从简陋的战地医院转入这座后方医疗设备足够先进优秀的疗养院,他和副官来看望我时说的那样,同样的“你病了”,满是痛心和不赞成,还有那么几分恨不得把我踢回尸山血海尝尝教训的意味。
——我他妈当然病了,否则怎么会待在这接受治疗,每天每天行走的距离都他妈比不过一只花园里的蜗牛?
我不自觉冷笑着折起调令扔进床头柜,抬头问森鸥外:能不能加快复健进程。
当然可以。
森鸥外别有深意地看着我:你本就不需要复健,只要你愿意走,哪怕奔跑也简单不过。
那真是太好了。我扶住墙,一只手摸索到拐杖,又轻轻推开,自嘲道:跑就免了吧,就是因为跑得太快才会挨子弹,找片战壕藏起来或许更痛快。
死的更痛快。
02.
整座3区坐落在深山老林,却是军部十年来投入资金规模最大的项目,司机和我调侃怕不是买了三座山头,我应和说有可能啊。
其实这里一开始被商业开发中心看中了,想建野生动物园,大巴游览那种。
这儿动物很多吗?
多的很,走兽这些年少了,鸟还是很多,据说上上个看中这儿的想开鸟语林,再之前想开设鸟类研究保护中心。
你逗我吧?
我觉得有意思,没忍住,笑得特开心,叼着烟边吸边给司机一根帮他点火。
谢了兄弟。司机吐出一串烟圈儿,瞟了我一眼:在疗养所住了多久?
快一个月吧。
我花了整整20天才让我这双不听使唤的废物腿重新活动自如,我的心病远大于身体创伤但医生护士们见怪不怪。专门接收前线士兵的地方,流水的PTSD,像我这样仅仅反映在“无法走动”,而不是各种自杀噩梦大吼大叫的癫狂症状,简直该颁朵小红花。
即使没有回避或麻木的应激表现,我也不希望你立刻回到军队。但军令如山,何况只是当教官,可能会缓和病情也说不定。
临走前森鸥外特地找我谈了一会,他对待患者一直是平淡和善的,短短一个月我见识到许多比我可怕数倍的病人,我很好奇是什么支撑着他继续和精神受创的残缺人士打交道,而不是中途崩溃。
我急于出院,也有逃避疗养院的目的。
“你……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我依然很感激森鸥外的照料,谈话最后我认真地询问他。
“人的精神力比你想像的要坚强,也比我们想像的要脆弱。”森鸥外点了点太阳穴,微笑:“所以,记得吃药。建议你最好把药盒放在左胸口袋里,贴着心脏,当任务也要吃下去。”
我真的病了,看到森鸥外的手指触碰太阳穴,第一想法竟然是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枪。他想要自杀,而我无法阻拦。
于是双腿又开始疼痛,很轻微,我知道这痛感转瞬即逝,只是接下来的日子它会发作几次,何时发作,无从知晓。可以肯定,这见鬼的后遗症会陪伴我直到坟墓。
森鸥外走后,我掐紧大腿,使劲按摩,然后依照他的建议把药盒放进心脏上的口袋里。狗牌从领子里落下来,我托起它,亲吻冰凉的不锈钢片。
在我躺进坟墓之前,至少让我再摸一次枪,在战场上。
03.
“……兄弟?兄弟?快到了。”
连续的呼唤惊醒了我,我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烟还衔在嘴里,烟灰抖得满身都是。
看,下边就是基地。
我揉了把眼睛,开窗向外看:我们仍在山道上,前方是岗哨和巡逻,车道下方层叠的绿荫间隐隐可见巨大的训练场和银灰色建筑,仿佛某个蛰伏的庞然大物。通过岗哨检查后车行视野豁然开朗,树木开辟出康庄大道,无数风声拂过耳边,吹叶如细浪,翻滚的绿海里我似乎嗅到湿润的海水气息。
故乡也有一片海,真正的海。
我家就在临海的小镇上。
我皱了皱眉,打消所有关于家乡的回想,否则由此引发的一连串不愉快记忆堪比噩梦。
比起鸟语林,我觉得这儿更适合建疗养院。
我调侃道,下车拿行囊。
训练已经开始一周,现在是停战期,却任谁都能猜到后续态势,没有分出胜负的和平都是狗屁,脑子被爆浆的才会傻呵呵把停战协议当真。我的任务——我们,所有被分配到3区的人的任务,就是边精进边接受心理治疗。我不晓得上头怎么想的,或许认为心理有病的反而更不怕死,编制精锐敢死队再合适不过,我也不在乎他们的真实想法。我只关心基地医生是否靠谱,才离开疗养所一天我已经开始想念森鸥外。
中原准尉。
很久没人如此正经称呼过我,下意识向面前走来的男人行礼,他也在向我敬礼,我认出了他:坂口中士。
三年前在新兵连我们曾是同期,但并非一个班,仅仅点头之交。
坂口安吾,在遍地糙汉乱哄哄的男人堆里也算名人,一因他的家世位居高层,有人开玩笑说我们都拿着坂口家开的军饷(所以说是开玩笑,我们拿到的薪资当然是纳税人的钱);二因这人是Y大医学院的高材生却弃医从军,也不知多少人眼红他的学历。纵然学历和生存率并不成正比。
“所以你是我的副官?”
不熟但也不陌生,于是我随意和他搭话道。
“是。待会我把这周的训练日志给你,现在去连长那儿报道。”
坂口想帮我拿手里的行李,我婉拒他的好意又问:“你和我是一样的吗?”
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状况,做我的副手必须要知道我的病情。坂口只是推了推眼镜,平静地回答:不一样,我是请缨而来。
如果我继续待在原部队,说不准会和您一样——他立刻补充,把我的疑问堵了回去。
就算不在3区也不一定是正常人对不对。
这话听上去很像在调解气氛,其实我是实话实说:哪个正常人会入伍呢。
坂口没理会我满是地图炮的发言,指了指不远处的场地:现在是休息时间,你马上就能见到学员们。某种意义上管理他们既轻松又很累。
哈。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没多少人待在太阳底下,树荫里三三两两的士兵抽烟聊天,有一个坐在远离吸烟群的地方,离我们最近,支棱着一条长腿画画,用的是正儿八经的速写本。
居然会有人随身携带速写本,可能是我见多了花花公子,这股清流真是与众不同。
我多看了他几眼,因为好奇他在画什么。可惜再好的视力也没法透视,从他手腕之下只能看到一抹羽翼似的描绘。
他应该注意到我的视线,抬眼看过来,对着我笑了笑。若不是那身军装,我绝不会把这样一张脸和从军身份挂钩。
他该坐在午后的公园里,脚边是青草和白鸽,面前放着画板,天气无比的好,和风有花落在他的画布上——该死的,这没用的想象力和修辞描写,滚蛋吧。
我立刻转头问坂口:他也是学员?
坂口看到画画的士兵,又推了下眼镜:
哦,他是炊事兵。
看不出你还挺幽默的。
余光里我发现他还在看着这边。
那个人不再继续他的画作,他的笑容掩映在树梢下,有种阴暗的温柔。
04.
我负责的是3区7班。
下午的训练开始,来自各连的精英们面对我这从天而降的正教官纷纷露出微妙的神色,四面八方的探究视线要是可以化作有形的箭头,我早成了破烂筛子。
听到坂口说这群学员带起来“既轻松又很累”后,我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3区说得好听是训练有素的人才尖兵,说破了都是一帮刺儿头,各队最能打的刺儿头。即使顶着炎炎烈日我还工工整整扣好领口第一颗扣子,把我右衣领上的军衔展示出来也无济于事,我打赌他们三分之二的人脑袋里在想我和多少尉官交易才爬到这位置。
入伍时我个子小,骨架薄,头发还有些长来不及剪掉,军纪允许我留着它们,好些人看我来报道跟我说,女兵连在另一边。
当时我怎么做的来着?
坂口。
我侧头示意他:你第一天揍了几个人。
三个。坂口心领神会,背着手说:您是正教官,要比我能打才行。
我会被医生责骂吗?
一般来讲不会,但与谢野医生痛恨无意义的治疗,所以请您最好手下留情。
听到了吗?
我重新面向蠢蠢欲动的学员们:“我知道忽然出现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个子(谁他妈会称自己是矮子)你们不会服气,他何德何能来领导各位精英——没关系,在打到你们心服口服前我不会摆出教官架子,谁能把我打成屎,我立刻走人;如果没人能挑战成功以后就把你们的两张嘴都给我闭严实,一个屁都别他妈放出来。”
我扫视过所有人,两排大约60人,站在最末尾的是先前树下画画的青年,他收起笑脸的样子很严肃,目视前方并未看着我。
我总觉得他有些眼熟,难不成也是同期?方才怎么没想到向坂口求证呢。
不容我多想,已经有人出列。个头最高的家伙,肌肉也很可观,21世纪为什么还有人觉得体格碾压一切,脑子里灌的都是蛋白质粉么?我嗤笑了一下。
大块头觉得受到了侮辱,五官纠结起来,步伐迈得雄赳赳气昂昂。
“你他妈是在阅兵吗?”
我忍不住奚落道。
未等他走近,我直接冲过去一脚狠踢他的膝部,脚腕被他虚虚握住——反应还算快,我赞许地借力跃起上肘击命中他的下巴,特地收了点力道但足以让你的脑子充分震荡,逼迫他松开我的脚腕。紧接着,我彻底放开手脚,一套摔投绞杀,一副和军队教授的完全不同的野路子,我保证这可怜的家伙已经被我打懵了,尤其在脸上挨了我一拳后:乖乖我就喜欢用关节揍人,虽然我自己的拳头也立刻擦破溅飞一层血。
在我绞紧他的脖子将他沉重的身躯轰然砸落在地上后,围观的人都傻了眼。
除了坂口,若我没记错他见过我的体术。他看了眼手表,高声道:20秒。
啊,20,又是20,对不起我又想到了20天的痛苦复健,两条腿猛地往死里蜷缩,大块头的面皮因接近窒息而微微发青。
“抱歉,伙计。”
我立刻放过他可怜的脖子,站起来跺跺脚,一身泥灰:“你叫安德森,还是亚历山大来着,我记不住了不好意思,但你的资历更让我感兴趣,嗯,你没有正式上过战场只是军区综合能力前三名?炊事班养的猪在你头上产崽了还是你他妈头朝下栽进了新鲜化肥里?谁给你的胆子和我一个光赤手空拳就杀过20人的经验兵对打?你该庆幸我现在是你的教官,不然你他妈就是因肉搏死在我手里的第21个倒霉鬼还他妈最不经打。”
说完我狠狠啐了一口。
淦你娘的,又他妈20。我愤愤地想。
“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赶紧起来滚回队伍里,趴在这儿是想烤干了当肉油铺路吗!”
我看也没看艰难爬起的第一个刺儿头(所以他到底叫安德森还是亚历山大),朝表情愈发复杂打起退堂鼓的其余人大吼:
“下一个!!我知道还有不怕死的,上来!”
05.
我的双手分别裹上厚厚的绷带,关节部分凉丝丝的疼。正在写病历的女军医力气不是一般的大,涂碘酒的动作说是怼——没错,怼,也不为过。
浪费我的时间,精英兵是来这聚众斗殴的?她的目光结了薄薄一层霜,霜下是利刃,很有威慑力,掠过坂口时他轻微抖了一下。
作为最新闹事挑起争端的我,更加无法回避她的刀子眼。
“以后不会了(应该),我保证(只要他们听话)。”我正襟危坐。
按说这也是种管理方法,我不该多嘴。
与谢野收起怒容,叹着气起身整理药品,我才发现她如此高挑。
“就当我神经过敏。注意伤口透气,别碰水,换绷带勤快点,我一般都在医务室。”
她的语气包含不算委婉的逐客令,我们只好走人。
我半开玩笑和坂口说要打六个,结果一语成谶,好在初步打出了威信。至少晚上在食堂排队时,下午那些微妙间或轻蔑的目光变成了清一色的敬畏。
我选了靠窗的位置,坂口坐在对面,我随口问他:这算是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绝对深刻。不仅武力,还有口才。
坂口淡淡道:亚历山大(被我痛殴的第一个倒霉鬼)说他习惯了被上级骂,但你的骂人方式格外酸爽。他们都这么说。
和我以前的上级学的,你记不记得?我在新兵连时的班长。
记得,那个人要是说自己不会骂人,其他的脏话都是空气。
坂口扶着镜框回忆:我的班长说要请你们的来督促晨练,整整一天没有人敢说话。
有一个从早到晚都能骂到你狗血喷头的班长,最大的两个好处是锻炼心脏和丰富词汇。
我自嘲道。
坂口舀了勺沙拉:现在呢?
嗯?
那位班长应该调到别的部队了吧。
是啊,和我一起,两年都在6区要塞。
盘子里大块的鸡肉淋着鲜红的甜辣酱,被无意识划过的叉子切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一部分脂肪割离出来,零碎地摊在沙拉酱里。
红色。白色。黑色的盘子。
一束火花在我眼前爆裂,炸飞了肢体。
我拿起面包,油渍浸入掌心的绷带:
他死了。两个月前在北线没躲过轰炸,四分五裂,根本拼不回来的惨状。我亲眼看见的。
是吗。
坂口送到嘴边的勺子没有丝毫停顿,如同他没有丝毫变化的表情,平静得有些无情。
这才是正确的,成千上万的人每分每秒的死去,没有时间一一沉痛哀悼。这是战争结束后幸存者在烈士陵园里该做的事。
我很快吃完饭,送还餐具后回到餐桌,坂口安安静静地解决他的鸡肉粥和面包,我们不再交流。只是走前他端着餐盘,腾出一只手按住我的肩拍了一下。
安慰还是鼓励,都差不多。我笑了笑。
待所有人离开食堂,只剩下我和后厨洗涮的炊事兵,我接了一杯水,掏出心脏上的药盒服用了两片。我的膝盖不自觉地颤抖,小腿中弹似的没有知觉,药片随水入腹后又立刻恢复。
如果痛到无法走动,我就去和与谢野医生要一管吗啡,虽然她一定不会给我。
那位全身炸开花的前班长,他说过如果没法活着,就注射吗啡然后吞枪。其实我并不赞成,因为我不会将事情往如此糟糕的地方上想。入伍前我对自己说,这狗屁战争总不能打五十年,五十年后我要是活着,就戴狗牌来祭奠战友,要是牺牲了,就握着我的枪入土。如今的想法已和最初大相径庭,却仍旧逃不过生死之说。
战争留给我们的除了越撕越少的日历,还有越陷越深的伤痛。
06.
连绵的山岭环抱基地,不至于险峻,跑起来也能累死个人。对一帮号称精英的士兵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不是吗。
公布训练内容那天,一张张绷紧到我看了都嫌酸的脸上,透露出一丝绝望。
我:计公里数?不用那么麻烦,全体负重25kg跑十个来回,两周后再变更项目。
你妈的,为什么。
这句话在所有人心底呼之欲出。
这就是和我单挑的下场,没参与的也要连坐受罪。我坐在副驾驶位翘着二郎腿,吹风经过一列又一列尖兵,哦呼,距离拉开得很明显了,大集团成了一盘散沙,我笑得放肆又招人恨,坂口边开车边递给我一副墨镜。
跑快点,最慢的十个人加一百个蹲起。
我慢悠悠戴上墨镜,敞篷越野在终于脱口而出的叫苦不迭中绝尘而去。
崎岖山路间颠簸到癫狂的越野车乘坐起来真是不要太刺激,坂口的车技也是野的不行。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
我换了个不会让我的内脏错位的姿势:
“坂口,下次练什么呢?”
“狙击如何,你的强项。”
“我没所谓,只怕他们看完我的示范会怀疑人生。”
狙击是比格斗更让我得意,也是我唯一会忘记谦虚的特长。
“不好说。”坂口一脚油门,车身似乎飞在半空再坠落:“有一个人……”
来不及问他是谁,车速又提了一档。
“草——你他妈是要冲出太阳系吗!?慢点!!”
我也终于忍无可忍。谢天谢地,他好歹记起来脚底下还有个玩意叫刹车。
(我并不觉得魔鬼的)魔鬼负重训练即将结束的第九天,所有人的成绩明显提高,最慢的十个人却比较固定。尤其是倒数第一,其他人终点名次都有浮动,只有他雷打不动。
其余人休息,他还在做俯卧撑。今天的惩罚是一百个俯卧撑,我有点想抽烟,想了想还是忍住,叼了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小子数数。
你说巧不巧,就是来这第一天画画的家伙。
他文雅的笑脸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免去他的加练。
太宰治,自名册确认过他的名字,体能显然不太够格,目前没有出彩的表现,比较特别的是性格,说不准他神经大条还是怎么,哪怕挥汗如雨仿佛从水底捞起来的兔子,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一度让我怀疑他的面部神经是否已经坏死。
胡思乱想间,太宰治已经完成俯卧撑任务,他弓起上身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隔着单薄的上装衣料,两截脊骨嶙峋又尖锐。他蛮高,实际比我想象得要瘦的多。
他注意到我,就像十天前注意到我一样,喊了声报告,侧过脸露出一个微笑,我咬断了嘴里的草茎。
我们没说过话,也不甚熟悉,基本就是陌生人。我不明白他为何能两次对同一个陌生人笑得温柔。
太宰(我习惯称呼姓氏,叫全名未免太无礼)归队后离晚饭时间也不远了。还有五天我就能摸到狙击枪,我一直在忍耐,快等不及了。我喜欢胸大娇软的女人,现在我只喜欢冰冷的枪杆子。这也算一种病。
07.
临行前我曾给上司发过一封电报,问他教官该做什么,3区教官又该做什么。
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的上司这次回复得很干脆:尽可能让他们有事可做,在重返战场前尽可能不让他们有机会体验落单的滋味。
其余的,向你的班长看齐就行。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是“曾经的”班长。
从今天开始,进入狙击训练。
武器库里的装备都是崭新的,不禁让人感叹上头真是大放血。所有人拿到枪后,我指了指基地后的原始森林:
“昨晚我们已经在森林里布置了靶子,现在里面潜伏着狙击手。你们的任务就是在击中靶子的同时反狙击,抓获俘虏。装填子弹是红漆弹,谁身上的红色痕迹超过三个就自动退出。不要妄图违反规则,森林里不仅有狙击手还有特定的观察员,佩戴蓝色臂章,他们会直接向我汇报你们的一举一动,当然,不可以攻击观察员,否则直接下场。明白规则就跟着坂口副教官走,由他安排你们进入森林的顺序。至于我,会在入口等你们返回、报告成绩,祝各位好运。”
这场模拟狙击训练早在三天前就有了雏形,前一晚和坂口核对狙击点位置时他问我怎么不进去当猎手,我摇摇手指:我会说自己在入口等他们,这么明显的暗示他们若没有防备就根本不够格。
坂口推推眼镜,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来。
“你说3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创立的?”
我不经意似的开始自问自答:“我们已经拥有超一流的特种基地,战时在这种荒郊野岭投入精力大肆建设本就不科学,人员也只有一众优秀的训练官和一群优秀的刺头,我根本不相信国家会体恤士兵的心理创伤,至少现在不会。等日后和平真正到来才是抚慰民心的时候。”
坂口没有说话,他低头仔仔细细进行着核对,时不时动笔更改计划。我感觉自讨没趣,便也闭了嘴继续工作。
“……在这里的人们。”
他忽然开口,嗓音有些沙哑:“据我所知,和我一样请缨而来的情况也是有的。大部分人可分为三类,经历过真正的战事,接受轻度PTSD治疗缓和病情后来此训练,他们的人数最少;在老军区训练时因种种原因没被编入部队,直接投放于此;最后一类人对战争抱有过深的恐惧却可以发展为战力。以上的共同特点是均具有卓越的作战能力。”
“没有必要追究3区存在的原因,未来终有一天,这儿会成为纪念碑,一座声名远扬,供无数后人铭记的历史丰碑。”
坂口抬头看着我,平静的双眼里盛着烛光攒动的火苗,那光微小又灼热,像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就像我们,总有一日也会成为历史。”
坂口眼里的火,我想这一生我都无法忘记。透过那颗焦灼的心,我似是预见到自己的终点,在我为自己设想的烈士陵园里我的墓碑成为一座刻满功勋的丰碑,记录着不为人知的,属于我的“过去”。
你不该和我讲这些的,坂口。
此刻我装好弹夹,支着枪远远眺望带领64人列队前往森林的副手,此刻接近正午,至烈的日光照射在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
“泄露军情,涣散军心,叛国,我该给你扣哪顶帽子来告发你的一时兴起?”
我喃喃道,等待了半小时后同样进入森林,没有深入内部,只是在入口处徘徊,最后选定一棵相对隐蔽视角极佳的树,爬到高处隐藏在浓密的树叶后,静静架起枪来。我已经挑好三个位置,为了不暴露自己必须移动,但我想最后能保持合格原路返回的人不超过五个。
但我不会告发坂口。
我在心里补完对自己,也是对坂口的提问。
无论多么残忍的结局,俱不及已经爆发多年的战争本身惨痛。
坚持留下来的你,真的很了不起。
冥冥中,我听见有人笑着对我如此说道。
08.
太宰治,那个稍稍引起我注意的学员,他出身第5区16部队,担任狙击手。我接管的64个刺头里身为狙击手的不止他一个,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又是以貌取人的毛病,让我一以为太宰治没有什么尖端本领,二觉得他不是刺头,毕竟看起来人畜无害。
现在,现在。
我想把自己的头塞进树洞扔枚手榴弹进去。
没能看穿他真面目不全是我的错,但此前一直对他放松警惕绝对是我蠢。
我埋伏在树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游走在我脖子上的虫子换了两拨,我依然架枪等待某人经过,给予他致命一击。
哦,也可能是两击或三击。毫发无损的情况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但3区不止我们一个班,还有分布在其他场地的教官学员(境遇和坂口告诉我的相差无几),我不认为手下的学员可以轻易突破他们的火力。
那些人的枪法是淬过铁和血的,在自命不凡的小家伙们洋洋得意于训练成绩时,他们——我们的肺里早就注满战火,吐息是硝烟,漂亮的枪支变得不再光彩,纵横南北的断壁残垣上,到处是我们留下的弹坑,沾染新鲜或干涸的脑浆。
森林覆盖面积十分可观,入口距离深处过于遥远,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隐约的枪响如闷雷,想必每一只惊起的飞鸟都代表一个惨遭狙击的倒霉蛋。
终于,第三个小时又二十九分钟,我嘴里的口香糖化成一坨软泥时,有两个人影从远处走来,一瘸一拐的。我定睛一看,是亚历山大和田仓,瞄准镜里他们身上到处是红漆和泥土,绝对挨了不止三发子弹。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人穿过林叶返回,无一不是失去考核资格,好一点的也不多不少四块红。又过了半小时,我等到了一位挂着三块红漆的合格者,他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喜色:雷纳德,9区出身,并非担任狙击手素质却极好,更有一年的战场经验。
可惜,我想PTSD吞没了他的一部分危机本能,抑或我的气息藏匿依然出色。
我瞄准他的左臂,扣下扳机。命中。
雷纳德见鬼似的嚎了一嗓子,伴随一句响亮愤怒的“F**K OFF!!”。这下即使他活到现在,也仅仅是活到现在了。
诚如雷纳德打死想不到我会在这伏击他,谁又能想到我会在干掉雷纳德的同时挨了别人的枪子儿?
真真几乎是同时——我在树上的身形猛地一晃,一记漆弹正面飞来狠狠击中我的右肩,冲击力好比一颗钉刺,红漆啪地爆开喷溅在衣服上,我立刻收枪从树上跃下。
12点不1点方向……我碎碎念着推断对方狙击手的方位,借粗壮的树干和浓密的草丛掩体伏地穿梭过一段路线,立刻矮身冲向提前选定的第二个位置:一块耸起的小丘,结实的灌木群扎根于此,背后是另一棵树,我在灌木后重新架好枪,瞄准镜逡巡过每一处可疑的地点,树冠、岩石、另一片土丘、不知所措的雷纳德。
我想他是看见他教官光荣中弹转移阵地的英姿了,我也想到自己会暴露八成是那个狙我的王八蛋用雷纳德钓鱼,此时此刻我只希望雷纳德别他妈再往这边看,否则我会忍不住在自己中第二枪之前先狙了他的眼睛。
谢天谢地,雷纳德走了。
气氛归于平静,无形的紧张感缓慢膨胀。我停止嚼口香糖,一瞬不瞬盯着我的准星。
没有观察员在身边,双狙真他妈太无趣又太刺激。敌不动我不动非常枯燥,但谁先动就必输无疑。
除了我和不知名的狙(wang)击(ba)手(dan)外,四下无人,那些本该回归林外的学员也不见踪影,细碎的虫鸣同样销声。
我屏住呼吸,耐心等待。
直到两声鸟鸣分别从不同的方位传来,2点和11点的位置,一声短促而粗哑,一声连续清晰,像木鱼敲打的空旷回音。
我立刻朝2点方向,也就是清晰的鸟鸣方位射击。
一记凄厉的惨叫,一团模糊的鸟影从远处的枝头跌落,凌乱的树叶窸窣作响。
——操!!
这次是自九点方向而来的漆弹,结结实实打中我的左臂,端枪的整条胳膊都开始震麻,我狠狠吐出一口飞进嘴里的漆料唾沫,迅速调头朝九点方位扣动扳机。红漆弹破空而去没入丛林深处,我听见厚实的裂响,是射中肉体的声音,我终于让那家伙身上开了一朵红花。
下一秒同样的红花绽开在我前胸,并且狙击点近在咫尺。漆弹规格14.5mm,战斗的口径,在距离忽然拉近的情形下被狙这力量不是一星半点的大,我的上半身被冲击后推倒地,后脑勺摔在草地上,眼前一阵发黑。
即使我难看的倒下,最后一秒在瞄准镜里,我捕捉到那个飞快向我跑来进行移动射击的身影。
千真万确,是那个一分钟前在我心里还保持着人畜无害(草我居然用这词形容这祸害两次)形象的太宰治。
很好,太宰治。
我使劲眨眼,吐息,把仿佛他妈呛在胸膜里的浊气咳了出去,想象这几下咳嗽唾弃般喷在他那小白脸上。
——操你妈,太宰治。
光线急剧下降,眼前是旋转的黑暗和星星,要死不死的,我的腿开始剧烈疼痛,我明明一直在服药。我的手指也开始哆嗦,疯狂抠挖身下干枯的泥土,抖在胸口,摸着鲜血质感的颜料去够我口袋里的药盒。没有,左胸口袋里空荡荡的,因为自己顾及到今天的狙击训练,把它留在了宿舍。
我的后脑勺,它在流血,像我从北线要塞的轰炸幸存下来那样,后援部队发现我时我的后脑出了薄薄一层盖过砖块的血。援兵走到我身边,他们蹲下来,他们伸出手,然后他们,然后他们……
混沌的意识里唯一残留的清醒告诉我,此地非北线,是3区森林,真的有人来了。
我竭力睁大眼睛,看清头顶出现的面孔。是太宰,他俯身看着我,不轻不重踩住我拼命触碰落地的狙击枪的手,我却连怒斥他滚开的心情都没有。
他蹲下来,解开腰上的匕首和未用的漆弹,用力一抹,刀刃上满是红漆。他把刀身贴着我的脖子,漆料缓缓滴进我的衣领和肩窝里触感极其恶心。但我不该觉得恶心才对。
“中原教官,您身上现在是四块红漆了。”
他扬起匕首和笑容,轻声道:“所以您已出局,我赢了。”
我看着他的笑容,视线逐渐恢复清明。
我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训练口号以外的)话。也是我们第一次(在训练时间以外)如此接近。
我想起来了。
方才产生的幻觉,也是我的记忆,我躺在夷为平地的北线废墟中,援兵蹲下来伸出手,然后他们捡起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肢,炸毁的关节部分血一滴滴流进我的脖子里,和淌在脖子上的红漆一样冰冷粘腻。
是班长的胳膊。
我笑了笑。
挥起一拳重重砸在太宰的鼻梁上。
“那你可太他妈优秀了,小杂种(you little bastard)。”
09.
如果当初我听完坂口嘴里的“有一个人”,听他说完太宰治是那个可恨的,射击成绩简直孽畜的“有一个人”,是不是现在可以不这么尴尬又忧伤。
因为迟迟不见教官,坂口狙击点来找我,发现躺尸的我。我的身体并无大碍,一时刺激导致的腿痛已经消退,只是在思考如何有面子地出现在学员们面前罢了。
坂口叹了口气,难得没有睿智地推他的眼镜。
我要和您道歉。他忽然低头认错:刚刚您本有机会狙中太宰,但您射中的是我。
我瞠目结舌坐起来,看了他老半天,理顺了大致的前因后果。
我指指他手臂上撕裂的蓝色臂章:“你被太宰俘虏了?”
“……是。”
“……没关系,我原谅你。不对,你什么也没做错,是我技不如人连累你了。”
虽然坂口作为观察员被俘虏和我一毛钱关系没有,怪只怪他也技不如人,但身为正教官我还是意思意思口头揽下责任。
草,被太宰那混球钻了空子,不能攻击观察员不等于不能俘虏观察员,他应该是拿身边的坂口做肉盾,以惊人的爆发力冲出来对我补枪。
真不爽,好不爽,气的我牙痒痒。
等我们一前一后走出森林,面对一众挂彩的学员和帮忙的其他班教官,我一眼瞧见唯一不仅合格还干趴教官的太宰。队伍里他不再和往日训练一样绷着脸,而是笑吟吟地回视我,嘴角微微挂着嘲讽,十分愉悦。
You bastard.
我心里回敬他百句脏话和中指,拍拍手:
“大家今天的表现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难发现有些人(某个人)实战观念融合的非常好,大家要多多学习。现在向后转回基地,头疼的冷敷受伤的找医生,好好休息明天继续训练。”
学员一个个露出见鬼的表情,看看我又偷偷看太宰。显然,嘴快的已经把太宰治的壮举传遍7班。我身上明晃晃的四块弹痕无异于被拆台打脸,他们一定好奇我为什么轻易放过比上次格斗训练上前找打行径更加恶劣阴险(我就是在黑他)的太宰。
你妈的。我生气,不代表我小气。
我气他看似无心实则挑衅,恨不得每一个毛孔都写着“我就是针对你”的行为。作为教官,看到学员的实力胜于自己,心里其实还是有种欣慰和自豪的。
当然,只有一点点,你妈的太宰治。
还在笑,看来刚刚那拳真的揍轻了。
傍晚我从与谢野医生的魔鬼治疗里逃出来,累到根本不想吃饭。漆弹配置的模拟训练不会有重伤,我身上只是几处擦伤,比较严重的是最后脑袋磕的那下,也没有脑震荡。与谢野医生说干脆给你按摩放松一下,我没多虑,直到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
那个手劲,太他妈恐怖了。
这是松骨还是脱骨我X!
我强忍鬼哭狼嚎逃走的冲动,佯装无事谢过与谢野医生,穿上军装外套。她打开窗户通风,我是最后一个看诊的,所以与谢野今天可以下班休息了。她靠着窗户,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支细长的女烟,没有点燃,只是抱着胳膊,优雅地托着烟,仿佛可以得到片刻舒缓。
她的办公桌上立着一副单人相框,照片上的男人非常年轻,黑发黑眼,面孔清秀,恐怕不超过22岁,穿着我军的制服。背景是3区山林如潮的浓荫,翠绿欲滴,男子捧着一本书,面朝镜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与谢野从不遮掩这张照片,来往的人基本都会看到照片全貌,她也从不说明,坦荡又缄默的态度让缺乏乐子的男兵们没处(不敢)开玩笑和随意揣测。
纵使年轻漂亮的异性往往是最佳谈资。
我无意探究她的过去,却不由多看了几眼相框里的男人。
与谢野注意到我的视线,她挑起眉。
“好奇吗?”
她笑起来像猫科动物,慵懒,锋锐,很美。
“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好奇。”
我顺着她的发问回答。她笑得更开心。
“只是一个朋友。”
她朝后侧了侧身子,晚风卷起她的短发。外面正值落日,余晖与暮色交相辉映,光影覆没广阔的场地,空气也是紫金的,投放进室内,凝固住与谢野的轮廓,她眯着眼,被风拂乱的发丝同样被缕缕凝固进这副光景。
“但我们是否算朋友呢。”
她喟叹道,语气香烟般飘渺。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到的与谢野冷漠寂寥。那样的神情会让人无故想到自己,我是否也会怀念某人,以朋友之名。
10.
坂口在食堂前等我,说他帮我送了些吃的到房间(我唯一信得过的只有他),点头道谢后他先行离开,说要写日志。
日志是个好习惯,国中毕业前我一直有写,后来放弃了。唯一的弟弟从小和我一起买日志本,他比我更能坚持,我想他肯定也有完成今日份的……
真稀奇,我也到了想念家人的时候。
食堂是座木屋,台阶和廊台离地一米多,围栏擦拭得铮亮,从这看风景很有置身南方平野的感觉,虽然我没去过。
操场没什么学员,我坐在围栏上背风点烟。这块银色的打火机从我进军营第一天就跟着我,有些生锈,但我不舍得换。这是弟弟送我的,我不愿意回家并不妨碍兄弟之间的感情。我时常想,他的身体如何了?有没有好一点?长高了吗?看完我留了一书柜的书了吗?
我揉了揉膝盖,想着不能忘记吃药。
我转身背靠廊柱,盘起二郎腿吐烟,晚风渐凉,夏天要过去了。训练场对面有人逗留,狙击手的视力让我毫不费劲的确认是太宰,他坐在老地方,拿着速写本,依然画着画。
他安安静静的时候是真的不讨人厌。
下午被太宰俯视时,我的五脏六腑都充斥着屈辱感,我无法遏制地暴躁起来。自我离开新兵营,三年没有体会这种情绪,性子也被磨平不少。他太宰治反能轻而易举勾起我的坏脾气,这就是八字不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除了愤怒,我还尝到了恐惧。
举枪走近的太宰完全是猎人的姿态。
不,他就是猎人。
我的手指战栗了一下,有如我快跳出额头的神经。离开新兵营不久,全军开始流传一个代号“叶藏(YOUZOU)”的狙击手,他从不露面,姓名未知,性别不明,是真正的死神,据说他两天歼灭了100个敌军,包括11个将领。我从班长嘴里听得的名字,发音让我倍感亲切,一定是我的同乡。可范围就算缩小到我的母国,士兵数量也非同小可,无从筛选“叶藏”其人。
——难不成是太宰?
我的脸和眼神一块儿冷了下来,正巧太宰抱着速写本往基地走,看到一个人抽着烟的我拐了个方向,直接也上了台阶依着围栏打招呼:“晚上好,中原教官。”
我维持冷眼,努努嘴。
“不了,谢谢。”
他摆手:“我对烟味敏感。”
我咬紧烟,慢条斯理地抱起双臂。
比起这货是不是“叶藏”,我更想搞明白下午的鸟鸣是怎么回事。事后我记起那是布谷鸟的叫声,故乡的春天,播种前的田垄边常会听见。送我来3区的基地也说这里堪比鸟语林,有布谷鸟不足为奇,可怎会那么巧——这小子利用了真正的布谷鸟,成功迷惑了我?
我等他给一个解释,太宰低头摆弄他的速写本,过了会才抬头,表情很温和。
“你剪了头发。”
“……啥?”
他用的是母语,而非军队的官方语种。私下里即使和坂口我们也不常使用母语,所以比起这莫名其妙的剪头发,语言更让我吃惊。
“……我们以前见过?”
我的唇舌打了结,印入血肉的母语出口竟有些陌生。
“见过,但你不记得了,只是擦肩而过。”
太宰比量了下发尾:“以前你的头发在肩膀,现在剪短了很多。”
我下意识摸了摸裸露在外的后颈。我这辈子都不会留平头,但不知不觉间貌似真修理掉很多头发……我也很久没关心发型了。
“当时我们都以为教官是女孩子。”
草。
我差点破口大骂。
太宰第一眼给我的熟悉感果然来源于新兵营,只有新兵营那群不长眼的起哄过我是女人。明明我的脸根本和女人挂不上边。
“看来我们是同期。”
我立刻转移话题:“我看你的资料上,编入正式部队是三年前。”
“嗯,是同期。”
——那又如何,我五级准尉,你四级,这声教官你喊的不冤。我瞅他一眼,心里哼哼。
“坂口和我们也是同期,很缘分的巧合。”
“副教官?我对那个人不怎么了解,但他是很优秀的人才吧。”
太宰笑眯眯地再次转移话题,掠过他俘虏坂口的环节。
他和坂口一定有过节,我直觉到。坂口知道太宰狙击的实力,至少来3区前两人一定有过交流,太宰却推得干干净净,一句不了解打发二人关联,着实奇怪。
军营里谁又没些弯弯绕绕,我继续抽烟,反正他们之间不关我事。我只想知道太宰到底在布谷鸟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你一定想知道,我们对狙时布谷鸟为什么会出现。”
太宰看穿我的心思,洞悉我所有的推测似的开始说明:“我猜到你会守在森林入口,那一片地形我非常熟悉,所以我利用雷纳德,借他来观察你的位置,这是第一枪。被击中后你一定会朝树后跑,树干是掩体也是盲点,我会失去你的行踪,但在森林深处我提前击落了一只布谷鸟,你藏匿的第二个方位恰好分散着几座布谷鸟巢穴,我把受了轻伤的鸟特意安放在远离巢穴的相反方向,自己又带着坂口副教官藏在第三个地方。”
“为了迷惑敌人和传暗号,学会用口哨伪装鸟鸣不是稀罕本领,粗糙的叫声和流利的模仿,你能选择两点方向很厉害,但你不会猜到两个都是障眼法。至于它们为什么一起鸣叫,或许因为这段时间我对鸟类习性了如指掌,又或许老天在帮我?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你要承认。”
我不想承认(不)。
“至于坂口副教官的作用和我的第三枪,想必教官心里有数。”
太宰点点太阳穴,笑容加深:“我发现脑子灵光的好处很令人受用,我也只有这点特长了。”
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讲?你的眼睛呢?留着喘气?我疯狂腹诽太宰的调调。
好吧,他说的对,我要承认,这连环的计划(套路)超乎我想象,就这点而言,他实在让人佩服。
“真是精彩,我确实输了。”
说着,我默默将“太宰治”列入警惕名单。
太宰听后表情没什么变化,维持着笑容翻开速写本。天色黯淡,灰蓝的夜雾转浓,值夜的士兵给门厅挂上煤油灯,照亮了廊檐。
门厅天花板有电灯,我们却改不掉使用老提灯的习惯。光亮引来硕大的飞蛾,我的烟抽烟了,捏着烟蒂,灯光下太宰的笔尖细细描绘着一只鸟,那羽翼像极了树荫下我所见的纹路。
“布谷鸟?”我认出它来。
“嗯。”太宰轻轻应和。
“你好像很喜欢布谷鸟。”
“可能吧,鸟类画起来都很有趣。”
他合起速写本:“你知道布谷鸟的俄语发音吗?”
“我只知道法语发音。”
太宰饶有兴趣的歪歪头。
我清清嗓子:“Coucou. ”
“比起布谷鸟更像鸽子。”
我太理解了,当初我也吐槽过:“可它的确这么念。问好也可以用,比如‘coucou, c'est moi (你好,是我呀)’。”
法语咬在嘴里也变得有些陌生,但我爱它。
太宰眼里有什么在闪烁。
“你法语说的很好。”
“大学的专业……换你了。”
“Кукушка. ”
“俄语也是你的大学专业?”
“完全不是,自学而已。”
搞什么,我们居然在其乐融融(个鬼)地讨论彼此大学专业,讨论战前生活?算了,如果太宰不朝我开嘲讽(他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挑衅的样子真让我反胃,哪怕他在笑),我还是很乐意同他聊天的。
打火机忽然从我手中滑落,跌在太宰脚边,他捡起来,从兜里摸出一包崭新的软烟。
“借个火可以吗?”
他抖出一只含在唇间,我皱起眉:“你不是对烟味敏感?”
“仅限于我自己不抽的时候。”
我耸耸肩,他拢住火花点燃烟尾,深深吸了一口:“没有女人,缺少娱乐,毒//品绝对禁止,没有尼古丁人会发疯的。”
他从烟包里敲出一根新的,举到我眼前。
我懒得动手,低头像他那样含住,抽出来,未及我管他要回打火机,太宰已经扣下扳机帮我点了火,我额前一丝头发晃悠在火光周围,他自然无比地替我顺到耳后,没让它被烧着。
太宰的手指很冷,收拢的掌心里寒意更重,他的指尖擦过我的脸颊,我嗅到了留兰香薄荷的味道,是后勤发放的高级香皂,他身上都是清淡的皂香,同样被体温熏冷。
我们距离比先前在森林里又拉近了几分,意外地,我不反感。
“谢谢。”
我低声道谢,他没有关上火机,明灭的火光里我发现他的手腕上缠满绷带,脖子亦然。
是旧伤么。
“中也,我能这么叫你吗。”
我对上他的目光,太宰眼里没有调笑的成分。
“……随便你,白天还是要叫教官。”
“你为什么来参军?法语系的大学生,去出版社或翻译社不是很好的工作?”
“你的问题越来越过分了。”
我又皱起眉头,不明白他为何接连发问有关我的私人问题。但,这不属于我的逆鳞。
“如果不来,我家迟早会沦陷。”
我捏住烟,忍住指节的颤抖,嗤笑一声。
“话说男人参军需要理由么,你又是为什么,等价交换你得回答我。”
太宰退后几步,拿起放在围栏上的速写本,陷入沉思。我耐心地等他吹落三两截烟灰,才开口笑道:“我杀了人。”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为会听到的答案。
我错愕地看着太宰,他就像谈论天气和吃饭,轻描淡写重复道:
“我杀了人。”
我不知说什么是好。
太宰站起身,没有看向我,嘴里说着:“中也,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腿,还有手指。病症蔓延到手指可不是好兆头,你连打火机都拿不稳了。”
他意味深长地冲我一笑。
和我的主治医师森鸥外别有深意的笑容如出一辙。
他们都看破了我的病情。
“所以别忘了吃药。”
太宰转身离开前“贴心”地嘱咐我:“左胸口袋,心脏上的药盒对吧?按时服用才能尽快康复。希望你早日康复。”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隐入彻底降临的夜色,我握住大腿,发觉自己冒出浑身冷汗。
布谷鸟的夜鸣乘风传来,空洞诡谲。
TBC.